德慶溪靜靜地流著。
我曾想像過的，少女一樣的園林，細雨一樣，自時間的河道裡緩緩溢出，
漲出，如此猶豫、如此羞澀，宛如這半月城未沉的寧靜，默默地座落在都市
的中心，在這擠逼喧鬧的南方市中心，所以我們可以說她是溫暖，她，被我
們輕輕地撫觸，柔柔地把已知的與未知的都汪汪涵容在一枚指紋裡。
這南南，這方方，這沉船般的沙洲蜃影滾動動著方生方死如何喊停。
我停下機車泊在公會堂圍牆外地磚上，戴上綠色的網帽，遮陽，卻遮不住
這盛夏低地府城黏滯的高溫高濕，整個夏天的太陽煬溶在民權路上西傾那端
，不可逼視，過公園路便緩緩沉降，車流匯進舊日的河道，而潮汐最後一次
從這裡撤守又是哪一夜呢？
我佇立在鷲嶺上，用視覺撫觸著時間海退的痕跡，端午乍過，依稀聞到百
年老店再發號八寶粽的香味。
這枚潮濕的指紋依著慾望神經的指示，滑移過時間的肌肉，而那些舟楫都
已深深沉入暑日蔚藍的天，我的唇是一枚指紋，遙遙遠遠催眠著，細語喃喃
，彷彿那些流動的比例都透出永不可溯洄的一大片晃動。
而淳樸的你在哪裡？如何在機緣的漩渦裡鍊得出你？
流著這座城市靜靜，那些陽剛的胳臂們曾從河口登陸，帶來帆影與兵燹。
他們說：「中原板蕩。」所以漣漪延長著。
之後是氣候不算容顏和悅的島嶼營營嗡嗡每一天呢！我們以為溫柔敦厚的
雲層激烈對流著，偶而移到頭頂，轟然就是一陣滂沱，忽的快車紛紛交會駛
過，水花噴濺，倒影碎裂，像尖利的海浪張開她血盆的口，要把這座南方城
市吞回子宮。
歷史主體融化著，那已不再重要。
一陣沙塵之後，大批動盪的機車，一批批的人，灼灼的安全帽，男人粗壯
黝黑的胳臂，圍起陸地城牆，莿竹、木柵、夯土、玻璃城，夢在其中成型、
分化、化生，現代的腫瘤蜿蜒在巨大的玻璃帷幕之間，那些行走的胳臂、渾
圓的肩膀，機械天車般在現代的等分線與新間距之間，吊起一座虛浮之島。
在至高的南風裡，我要用響雷的聲納探尋你。
你在哪裡還在不在？我曾想像過的……，我失望地蒸發光我的撫觸。
我和乾弟Ｒ走入矮矮磚牆內，綠草如茵逼近便是公會堂本館的典雅宏偉繁
複立面，先是繁麗牛腳托架，順著磚牆中的洋風壁柱，仰頭，一二層厚重的
幾何方塊從兩側翼巨人階般堆疊起來，列柱的正中央是拱門開口，拱心石與
其上毫不吝嗇的大大國徽金梅花點綴著，突出的的三角尖頂上伏著一枚深邃
牛眼窗、Mansard style 屋頂與覆蓋其上的魚鱗狀石板瓦，尖尖細細的旗桿
插入府城蔚藍背景中。
我問Ｒ你來過嗎？他慣性地沉吟嗚嗯了一會兒說，來過，小時候來過，之
後便再沒來過了。我說，我可從來沒來過呢，這座陌生的城市呵，有那麼長
的一段時日仍把人們困在舊日的時光裡，低低地訴著苦情追想曲。
「現在，」我說：「我被大人緊緊牽著；我們走出夜裡的遠東百貨，那是
舊的遠東百貨，很大很大，有櫥窗，有繁忙的人潮，有對面的三商百貨，小
孩的世界被包裹在我仰望的那瞬間，天狗食月。那真是奇異的一個晚上。」
「包裹裡有兩扇門，裡面是冷冷清清灰濛濛的鑽石樓；有小書城，我掰開
書；我讀；開花爺爺拋撒灰；桃太郎打鬼去；世界十大不可思議。」
不可思議地說：「我的心是空的，容得下許多二三事物；那是一條離風很
遠的道路，我是一道銀光中翻滾的領航員；我看見我在盡頭的星球一塊一塊
小心翼翼堆疊積木；積木後來在螢幕驚嘆裡被火焰焚毀了；我們在彗星掃過
的軌跡上扭打；我們在河海交會處邂逅；我們在土星環上賽跑；好久好久以
前的後來我們以野獸派的色彩、立體派的線條、印象派的光影飛出太陽系外
嗎？靜靜流淌著。」
我和Ｒ沿著西側的步道繞去，映入眼簾，一棵等待許久的龍眼樹，這是我
在台南市內看到的第一棵龍眼樹，隱隱然在枝葉間不難認的纍纍圓嘟果實，
風一來便輕輕晃動，都還小小顆的還未成熟呢，不然讓人直想搬梯子和大剪
來；又讓人聯想起大岡山的龍眼蜜，若此刻來杯甜甜嗡嗡沁涼消暑的蜜茶不
知該有多好。
龍眼樹後彎身躲著一間優雅的日式木作屋─柳屋，牆身以土黃雨淋板披覆
，屋頂則是黑色日式燻瓦。就像技安（胖虎）或豬二弟的家一樣，對我來說
這不是個奇特的比喻，彷彿用口袋道具的燈光一照、野狼一噴風，就要嘩啦
嘩啦攤倒垮下。
右側則是公會堂主體建築後的大會堂，西斜的熱烈陽光大把拋在基地與白
色的牆面上，細長的日式木柱靜靜地撐起層次感極強的衍樑，抹上薄薄一長
片新的透明玻璃廊檐，描出邊緣的黑褐粗管線則是承霤，更後面大會堂是主
體建築上石板瓦與浪花般起伏的三角窗。
步道盡頭是新築的木造景觀台，旁邊有階梯，在這裡可以俯瞰整個吳園。
──譬如掬水月，水去月無痕。
少女一樣的園林，位於昔日府城大街坊橋頭邊，係1830年（清道光10年）
前後由鹽商吳尚新所創設，據傳其歷史可遠溯至十七世紀荷據時期通事何斌
之庭園。百年前與板橋「林家花園」、新竹「北郭園」和霧峰「萊園」同列
台灣四大名園，為吳式怡情養性的私產，也是官紳冶遊雅集之名所。吳園俗
稱「樓仔內」，府城諺語，「有樓仔內富，無樓仔內厝」。
碧綠的大草坪上最顯眼的是一高聳且蒼白光滑樹幹表面的尤加利樹；枝葉
細長隨風朝西擺盪，讓這一方低地充滿動態。後與其崢嶸競高是一株顏色較
沉鬱的南洋杉，然後是一汪深邃碧綠的池塘，上有迴廊、亭閣及西側盡頭屏
障圍繞的假山飛來峰。據說曾有溪流匯集成這小池塘，活水流轉穿越吳園亭
閣下，在今遠東百貨威秀影城對面，注入割切過古早台南的五條溪流之一─
─德慶溪，據說當年吳園的水池可以划船。載運日常用品的小舢板，可以從
德慶溪直接航行到吳園。
這實在很不可思議，整個吳園的園林建築木捲棚歇山頂僅一層樓高，被其
後十頭身比例的現代建築新遠東百貨威秀影城與大廈，重重積鬱壓結在陰影
底下，終於是相當辯證的空間。
就像那些龜縮在現代大都會之間的傳統廟宇，猛然遇見很是衝突，但之後
這一切卻又顯得理所當然。在百年府城的心臟地帶，那些廟宇總算還算悠悠
獨立，不用掩埋在玻璃帷幕與冷漠的人海之間。
而吳園、公會堂、遠東百貨，對我來說這真是個奇妙的地方啊！就好像我
才第一次逢上漢民族的古中國與明治維新後的歐化日本，他們那樣放懷地舞
、放懷地唱，在少女般的裙擺上，流著，淌著，舞成台南人的公共空間。
歷史風雲際會的結構多麼複雜，就像這空間您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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