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均微偏著頭,努力回想Kevin這個名字──是哪個Kevin呢?我們有沒有
發生過什麼?──他回想不起來了。剛不久前在陽台抽菸聽到的沸沸揚揚傳
聞讓他覺得有點不自在,他知道面前這類優雅壯碩的眼熟男生跟誰都可以在
一起幾個禮拜,瘋狂做愛,然後掰掰──無論是那些他們在趴場裡或Pubs裡
釣上的驕傲姣好身軀啦,或是那種土裡土氣剛剛出道的高中稚氣小底迪,他
們會帶著狐疑的敵意看著我,且壞脾氣地說:「我當然知道你要找的是我B
,不是我。」但就在這時,小絡出現了,靈均一見到他便鬆了一口氣,雖然
他的打扮稍微古怪了點,但並非不修邊幅的不安窘迫,也非鮮豔雀屏透露著
──哼老娘硬是比你優──他舉止良好,聲音中帶著克制靦腆,他把那當作
是自信的象徵。
「哈囉──你好。小絡。」小絡站在靠門較近的位置,伸出手來,懸著。
咦,這個人,怎麼直盯著我左耳的藍鑽耳環。選錯了嗎。不會的,我出門前
還照過鏡子,感覺跟雜誌上的Model差不多呀,還問Kevin會不會太張揚──
他說不會的,我朋友們喜歡這樣──還啄了我臉頰一下,安撫。但他現在,
哼,他裸著上身一隻手竟然搭在──不,只是Kevin 的朋友罷了,沒什麼大
不了的,只是某個Kevin 朋友舉辦的輕鬆生日趴罷了,不能失態,不能懼怕
,只是認識Kevin 的朋友,知道他更多──更多他昨晚貼在我肩胛骨上喃喃
低迴的美妙字句。小絡鎮定地轉頭望著Kevin 。忽然,一個身影超越我手臂
的距離欺近身來。吹來一襲混有大海和森林的味道,還有一絲野性挑逗的鼻
息,來不及卸下心防,來不及驚訝,濃郁的灼熱麝香貼上只有Kevin 吻過的
胸膛,貼著我羞怯發熱的臉頰,又舒服又顫抖我的耳瓣,一陣低沉濕暖的聲
音敲一下藍鑽,便大方地溜滑過耳蝸迷宮,直抵心房鼓動的海面上,剝落
Kevin 那些輕輕盪盪的清涼,重新烙上──靈均。靈魂的靈,平均的均。還
不賴,耳環,很配Kevin 的浪項墜。
──你當知此事。當知此事。牢不可破的自信?!呵。
──放鬆。把身體交給我和節奏。
──我是誰。唔舒服嗎。那就好。別說話。
Kevin 說他要自己去看病,因為小寶貝還在醺茫睏倦。還得應付不適的噁
心感,幫他帶一盒鮮奶和一點吃的好了。然後,Kevin 陳想著,多麼清冷寂
寥的早晨──彷彿孩童時在寒流的海灘拾撿枯枝所見的早晨那樣清冷寂寥。
多麼心碎!多麼無望!因為一直以來,當噁心感湧上胸口──他現在就可
以聽見那折裂的嘆息被沖上來──他便會打開陰黑的落地窗,啟闥而出,整
身浸入小公園吹拂來的沁涼空氣中。多麼清冷,多麼刺骨,那乾燥的氣息比
起屋內的死氣悶滯當然要舒服一些,那是屬於黎明的空氣,像洶湧的浪,像
浪之吻,哀鳴的擁抱,酷涼、強烈(對當時還是十八歲男孩的他來說)卻神
聖,他站在沉鬱微明的露台上,感受從前的氣息,覺得好像有某種不祥的事
情要來臨了,看著風緩慢鬆開雲朵,每一棵樹都觸目柔軟、都倍受愛戀,輕
煙瀰漫在周圍,鷗鳥騰起飛落,他站在那兒看著,直到洪繹說:「你在想什
麼?不存在的一截流亡木頭嗎?」──他是這樣說的嗎?──「比起載浮載
沉的瓶中信,我比較喜歡漂流木。」──是這樣嗎?一定有某個早晨、某個
多霧的港灣,當他坐在堤防,起身,丟開他送的生平第一雙籃球鞋,赤足走
下沙灘時,他對他說了這麼些話──洪繹。
洪繹再不會出現了。牽著我一直走,當足脛不小心陷入密徑流沙中,平衡
失協,可靠地拉起我,從人世的風暴裡縴拉起我,狂飲嫵媚的痛楚和致命的
快樂。一閃……隨即滅入黑夜了!忘記是哪一次的吵架,摔過的東西、冰裂
的嘶喊,在最後一年裡密集轟炸,像被消音的預言畫面。每次。有靈魂的總
搞到傷口纍纍,無堅不摧的無奈卻從未靈明。曖噯不明的往後歲月中,能讓
人記得的是他說過的話,他的眼,他的戒,他的微笑,他乖戾的性情,放浪
形骸的生活。就在成千上萬的事物早已消失殆盡之時──多奇怪啊!──只
有一些說過的話留下來,例如這段關於漂流木的對話。任那疲憊不語的清冷
死寂無由貫徹在每張陌生的臉孔上,在震耳怒吼的街道上。
Kevin 輕輕喚醒惺忪無力的小絡,一手抱他撐起上身,被單滑下,一絲不
掛、溫溫騰騰的白皙胸頸上,許多的吻痕蜷曲為莓,鮮豔刺目,哪一顆是我
短潔的字句呢?不,不會有我的,那些囂肆宣示地盤的大膽行為,又旁若無
人地加速淪落了一則美麗的童話。那不再回望我,畏怯地踞坐上他、他們的
腰際,與我腰際上癲狂擺動的他者,一雙雙迷惘的眼瞳。尖聲鐘擺標明靜止
,在時間蒼白眼眸中,我不知你遁失何處哪個世界,你不知我抽送往多深的
濕暖谷地。Kevin 滑溜溜地湊上,這快窒息的唇,從沒吻過這麼多人,把含
在嘴裡的白色牛奶,溫柔垂流入小寶貝的鮮紅嘴裡,舌尖。他緊閉雙眼,也
熱烈翻攪我的舌頭。數了三口才餵完。
冬夜裡被風叫響的窗扇,悶悶在被拉上的布廉外喟嘆。
Kevin 剛轉身要離開,忽然一雙手環握著腰際,止住了動作,像截虛乏的
漂流木空洞地在肩胛骨上呼喊著──你在找什麼。我們忽然同時想起昨晚最
末,靈均從橫七豎八的休息肉胎中,站了起來,一夜便鬍髭滿腮的他微偏著
頭,四處尋覓著什麼,看到牆邊枕堆中的我們,搖擺走過來,蹲下,咧開笑
張著晶亮深邃的大眼盯著回到Kevin 胸膛的我說,這就是你所謂的未來瓶中
信嗎?
在這不署名的世界,忽然有一兩滴雨的重量,輕點在我肩峰上,黏附著牢
牢不放。射精後的虛乏中,如何遏止靈魂膨脹得又輕又大的擠迫呢?
──你是我少年斷了疆繩的輓歌。
──熄滅蠟燭的那起始一拍。
似乎,之後,朦朧中,靈均一陣止不住的抽泣後,蜷伏在我和Kevin 的大
腿上睡著了。我好像在夢中摸著他頭,低聲哄慰他,你在找什麼,我是小絡
在這裡不會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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