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有些人並不以此為滿足。
他們更進一步聽到了雨水的濺灑聲,
感覺冷冷的雨滴落在他們的頸上和背上,
他們注視著橋以及橋上的人們,
彷彿看到自己也在那兒
參與同樣無終點的賽跑
穿越同樣無止盡,跑不完的距離,
並且有勇氣相信
這的確如此。
-辛波絲卡《橋上的人們》
下午四點多,離下班還有一個小時。窗外陽光稀微,輕輕晃動便把薄軟的
光束攤在拔起的新大樓和背景的墨綠稜線上,這是我來新店第一次在上班時
間看見陽光,可見之前兩個禮拜,只有陰鬱荒涼可言。我踅在空盪的室內,
目光偶爾搜尋著台北101的建築尖削凌空上頭幾節枝梢,不可思議啊,連
這都可以看到,這座城市的隱喻,垂直的天梯,聯繫了新的事物、新的歷史
、新的回憶。
那讓我想起今年的跨年煙火,和小四一同在市府廣場聽阿妹三天三夜。
而這也成了我的台北記憶。
當我前幾天至台大圖書館找溫克拿書並影印資料,當我走過寬敞平直的椰
林大道,寒風依舊而相載的腳踏車游魚似地輪滾過晃動的大王椰子之間,我
在列柱之間只看見三兩朵過早盛開的粉紅杜鵑花開在這一月天裡。抬頭,遠
方藍綠101,恆常一閃一閃亮晶晶,正如此刻也在每節邊角眨著以分分秒
秒計的固定頻率白光,掠過蒼白的天穹到達此地。
天氣冷,復健部一反生意興隆的常態,老病號不是請假便是早早來早早走
,只剩年輕小病號三兩隻閉目養神,享受干擾波的韻律按摩。提早便把熱敷
包毛巾烘完折整,理清電療儀器的線路方便夜班操作。我邊翻著資料,眼光
偶而掃過那位鼻樑尖削外型黝黑、肯定有原住民血統的體育系男生。前十字
韌帶斷裂,自體移植修補。他走後,洪老師開始跟李老師碎碎念,那男生都
不遵照醫囑和建議作運動,已經提醒太多次了,卻硬是要逞強。剛一做測試
,膝蓋『有點鬆』。天啊,他到底還要不要體育生命啊,洪老師大聲說,到
時候復健成效不彰又要怪到我們身上。
五點半,我和唯一在此實習的同儕承瑞悠悠步出醫院大門,天雖微亮,近
處四圍的巢格狀玻璃帷幕大樓卻已燈火通明,景美溪以南的大坪林這隅還有
許多尚在動工僅有鋼樑架子。都市真是壅擠啊,我不禁這麼想著。才至建物
外頭,寒風襲來,得寸進尺凜冽刺骨我不禁裹緊外套和圍巾,而夜裡的我蒙
頭罩眼窩在毯子底下,雙膝蜷縮皮皮剉,躲避噩夢與乾寒的進襲。
承瑞說,這次晚餐挑戰遠一點的好了,就去景美夜市吧
我們經由中和秀朗橋接下來的復興路,跨過羅斯福路盡頭的鳴遠橋地下道
,一條比較小的路橫亙在眼前,轉進此路,景美橋便在眼前,我們走上行人
步道,溪面上的寒風更是無阻掃過我的臉我的鼻我幾幾乎要乾裂的嘴唇。承
瑞驚訝地說,啊世新大學在這呢,這麼近。我望了望似乎緊貼著山壁的建物
群,說是啊。
我望了望底下潺潺的黝黑溪水,有兩三具疏浚用的怪手置在隆起的河面礫
石上頭,鳴遠橋不息的車流下方,可見到亮著燈的兩座堤外籃球場,不可以
思議寒風中竟然有人在打籃球,小小迅即高高低低的身影在這所有事物都快
被凍僵而極度緩慢的背景中顯得極不搭嘎。
但我迅速勾起所有夜裡步過橋上並聽著溪水嘩嘩的經驗,譬如說京都優雅
的小橋,譬如說知本的橋,煙霧籠罩的廬山、紗帽山行義路,一種遠方的經
驗和氛圍迅速籠罩我,我多麼懷念那些年少無憂的日子,我想起那些日子我
會做的事情,我抬頭望向天空,只有兩三顆零落孤獨不知名的星子。
費人疑猜地亮著,不知時間地亮著,我站在幾萬光年的人世橋上,目光投
向更迢遠處,此處景美?是不是仰望如果換個角度便是俯瞰,底下溪水洶湧
的波漩速速疊合,黑暗的景緻吞沒一切,那是生命的瘀血,我胃部肌肉一陣
抽搐緊縮,又來了,糾纏我已兩天的病,想不到人生第一次胃痛,竟會感嘆
啊原來胃痛是這種感覺而且令人相當不快。這已是好遠的路,而太多的橋與
轉彎,但孤獨的我還不能在這個世界感到疲憊。
那是最後一次我和父親的旅行,東埔,那是金黃液態溶溶落日將偃光線緩
緩收攏在更遠的西方山後方的彩虹吊橋,我只是漫無目標地跟著魚貫的人群
一直走著,我不知道在這灰階的狼狗暮色魔術時刻,幾乎目盲恍惚只有形狀
線條的四周我能不能立時辨認出他來,我不知道父親在我的前方或後方,我
只知道他會等我在橋的那端,但石板道無止無盡蜿蜒鋪往燈火闌珊的地方。
那都是以後,那都是過去。
那是沒有城市的初始地,那是經過的遠方。
晨起,至彩虹瀑布兩個小時的路程,腳程比較快的我半路接到他手機說他
肚子痛(是手機嗎?還是他事後告訴我?記憶啊……),最後只有我一個人
到達深山裡宛若絲帶的彩虹瀑布,水花四濺,我孤獨地望著瀑布,請路人幫
我照相以證明自己來過,然後孤獨走漫長的山路回去。割人的風再次吹起,
這次沒有霧氣沒有水珠,而景美橋上的山風乾冷我的嘴唇乾裂。
我步下景美橋,走進夜市喧騰滾滾紅塵人世煙硝。
你將看不見我的背影,因為經過,從不彼此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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