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跳攝影/台南市都心甫開幕南方公園商場裡的老榕)
二00七年十月十五號禮拜一
下午近四點,睡足精神後,我把陳義芝《為了下一次的重逢》和印刻文學誌49期塞進背包,駝起略帶憂鬱滄桑的重量,繞過繁忙大街小巷從城中開元路租賃處,到東區近郊區的台南市立醫院輪替守了一天一夜母親回家。中秋已遠,日已西斜,風略帶涼意吹旋過無遮擋的周身,略為超前時間的背面,隨即遠颺,市立醫院停車場周邊的樹影皆深鬱,凋零的落葉散亂躺在黃黃茫茫的沙土上,沒人清掃,持續堆積著緣起緣滅的種種心事隻字片語。醫院大門口兀自掛著「歡迎秀傳體系經營」之類的無用標語,我像個要被劇情無情推往結局的配角,匆忙倉皇在繁忙玄關大廳一個剎那,便已在冷冰冰厚
重的銀灰金屬電梯門前,擠出消毒酒精忙擦塗著手掌手背,呆愣愣任電梯門
轟然長聲迴響在我眼皮前無情闔上。
這就是無法理解的冷酷世界末日嗎?之後一個月我常這樣錐刺索問自己,
當我自己像個虛弱彎身的問號反覆揉捏著自己懷裡的擔心恐懼,那父親在忍
耐了一個多月不適後(或是諱疾隱瞞的一年?),終於陡然加劇至最後幾日
幾乎無法忍耐,纏綿病榻連聲哀嚎輾轉反側之際,更像一枚失去直挺能力的
驚嘆號而屈就毫無尊嚴的問號,是否已經預知他自己的身體狀況與後事將以
一連串的問號與失聯劃上休止?
(但死亡果真不能結伴,終於是自己一個人了。)
恍惚走出電梯,迅速回復定向感,熟門熟路拐左直直穿過護理站的人群,
不假思索推開半掩的病房大門,只見從台北歷史博物館風塵僕僕趕回的妹妹
佝僂著背,穿著灰黯的外套,孤伶伶坐在病床尾貼靠走道的摺疊鐵椅上。母
親則累癱了倚睡在看護床一隅。父親小心佔據看護床尾,雙手抱著頭,採欠
身端坐的姿勢,前臂支撐在旁邊稍高的病床上,似乎在忍耐著什麼巨大悶滯
的肉體不可逆的衰竭而產生的磨難,或因多發性肝腫瘤而轉移到背脊腰椎體
表的痛,幾乎是用盡了上身近胸頸的肌肉,進行圓唇呼吸,或抵不住便抽抽
呼呼喘著氣。我喚,拔。拔轉頭,望了我一眼。他知道是我(之後兩天內他
逐漸失去辨識我的能力,以致我們每每得相互確認彼此的存在),他溫柔點
頭,便又被病痛的血盆大口猛地吞噬回濛濛黑暗背景的無聲泥淖裡,每根銳
利刃人臟腑的齒牙彷彿穿過父親被皺縮蹂躪的瘀黑髮膚與僵凝扭曲面容,狠
狠交迫折磨著我,苦澀難當,悶滯難解,卻無法減輕我眼前這肉體的苦難一
分一毫。
父親不時變換著躺姿坐姿,已經兩三天無法安穩入睡太久。母親惺忪迷糊
醒來,有一搭沒一搭,乾乾地同我和妹妹講話。問父親,會不舒服嗎。會,
會喘。從我的心尖輕緩懸下一枚落葉。中途並無法控制重重咳了好幾次。然
後吐了一次。母親不住幫父親拍背。我和母親勸慰父親要節省呼吸功,拉出
牆上接出的氧氣管要幫他戴上,因為父親在虛弱忙亂下根本調整不好,會掉
,我把管口抵住父親鼻孔,貼著他骨稜稜的兩頰,往後拉往耳輪,旋緊,垂
往紊亂冒出鬍髭的下巴,再把環扣拉上繫緊。父親張瞪著他的大眼不安地任
我擺佈,微低著油亮短髮的頭,像做錯事的小孩。
只因父親還沒有一絲白髮。
從我的心尖輕輕緩緩懸下兩三枚落葉,似菩提樹葉的形狀,沉默著,綠著
,暗著,幾乎可以想像其在行光合作用時的熱烈運轉,而現在冬天近了,死
寂籠罩著病房,只有頭上幾尺的螢光幕兀自搬演這世界種種的無謂喧鬧光聲
。綠色圍廉後是長期臥床的病患,探病的女兒私語殷殷探問交代一外籍看護
,你有沒有幫阿公敷藥餵藥?幾點?餵了什麼?(言下之意,是確定看護沒
有貪懶疏忽而有盡責)嗯。很好。那阿公喜歡吃什麼云云,妳還可以……。
似乎有源源不絕的關懷,卻又無法可想幾經折衝之下,要透過異國的嗓音、
孤寂的心靈、交換價值層層轉遞,終能鏡映記憶下來貫徹到另一個人身上。
而我不知道,在那些盡力的細節之後,鬆了口氣之後陡然無限溫柔的語氣後
,又有怎樣的病例、細節與故事,我真的不知道。我只記得在昨天及之後漫
長停滯膠結時光裡,當病房只剩我、父親、隔壁床陌生的阿公與外傭四人時
,那個黝黑瘦小的婦女像一根不住擺盪的秒針,踽踽獨行,來來回回掃過病
房裡每吋可以排解無聊的面積,終於在近午夜時窩回另頭窗邊濃重陰影裡的
看護床,捲著一條寂寥單薄的鋪蓋。在她的眼中,病房中的其他出出入入的
人又是怎樣呢?困獸般的煩悶與無可奈何嗎?當我躺在看護床上,我只能死
死地帶著一絲期待,無助地等待,像拍慰嬰兒一般搖撫父親,望能緩解且幾
幾乎壓抑下那些堆疊的呻吟,不然一聲痛過一聲,幾乎要鑿穿我生命中尚且
無明的本質。
先騰空,再刻鏤,掃除落葉,懸下一座森林,於中掌起一盞即將黯滅的燈。
當窗外緩緩地暗下,漫長的沉默對峙裡,母親似乎卸甲般放棄緊繃的克制
,突地撕裂空氣中的沉默,酸楚難當像洶湧的浪濤撩撥岸邊的一切,掩面哀
嚎並椎心刺骨喊將起來:「XX。你如果有什麼話,趁你現在還有力氣講話
,也趁現在兩個老大都在,就對他們講一講。嗚嗚嗚─」父親的哀樂往往不
形於色,個性內斂木訥卻極疼愛我們子女。父親畏怯地轉頭望了望我和妹妹
幾眼,無語,或他不知道他手上的時間籌碼只剩顛沛流離於病房的兩天時光
,仍覺窘迫的他只是把頭壓得更低,低回他失去尊嚴的病痛裡。而我不知道
是要安慰母親,或是低聲告訴她,好了啦好了啦不要哭了,不要這樣好嗎,
不要加重父親的自責懊悔,因為我同樣對淚水與悲傷的重量感到手足無措無
能為力。
「這攏是你自己e選擇。莫怪任何人啦。嗚嗚嗚─」
以為鑲入黑暗裡、陷入昏迷與長睡如化石的隔壁床阿公,竟悠悠轉醒聽見
了啜泣聲,在這個節骨眼出乎意料地發出好意的粗啞探問聲:「是安怎?怎
麼在哭呢?」又是幾聲安怎了,然後冗長的沉默,只有外傭坐在可以看見我
和妹妹的位置,滴溜溜骨碌碌的眼瞳亮睜睜盯著我們,但也不置一辭去向阿
公解釋敘事些什麼。就像一場異國電影一般吧,連我自己都覺得陌生得令自
己打顫害怕,卻怎麼都無法擦拭而去的幽暗尷尬,砂紙般磨過我的心,滲出
比夜更愁的黑光。
「莫哮啦。」無親無故不知前因後果,卻觸耳無比溫情柔軟如孩童祈使句
的幾個鼻音騰起飛落,久久,飄散在噤聲冰裂的我家四人之間,輕輕爬梳過
我的情緒,舔舐過我斷裂的理路。良久,終於平復而縴拉起精神的母親臨回
家前慎重指著邊桌上的醫院病人餐盒,怕我疏忽,叮囑我勸慰鼓勵幾乎一天
沒進食的父親多吃點東西,吃一點算一點,並每個小時就服侍父親喝水。才
依依不捨拎著僅進住一天量的換洗衣物旅袋,啟闥而出,也直接借道穿過護
理站,消失在景深的霧銀電梯門前。
只剩護士與醫生的笑鬧交談聲,只剩門外幾步的列表機唧唧復唧唧的震耳
銳利聒噪聲任紙片落下如落幕,只剩不絕於耳的電視節目打鬧聲,而喧鬧動
亂的沉默鋪天蓋地延展著,疊床架屋的世界似乎置若罔聞。
當我靜靜凝視那一天的時光,衷心扯緊那些已惦記的往日溫暖。
要從哪個點回憶呢?最後一次吃晚餐的寶貴情景是怎樣的呢?這些年已很
少一家人圍聚吃晚餐的我們。才禮拜六的前天呢,在店裡父親的房間,母親
買了一些快炒小菜,一個蚵仔湯,我和父母三人坐在方正摺疊桌上,而父親
筷子連動都沒動,只勉強喝了一些湯。一些無法言喻的畫面片段或動作,也
許就是那個瞬間,倒數的按鍵就已被悄悄on上,我只能抖索著鏡頭,探往自
己最深的心裏去。
在漫長的沉默裡幽幽盪盪懸下千片萬片心尖般的焦萎落葉在我深海般的夢
裡,悽悽惶惶千頭萬緒,卻沒有一顆氣泡從朦朧意識沉沒的深處,如午夜的
汽笛般浮轉上來;只像一顆遺失的鹽砝碼,在冷暖流轉會之間,失去交代的
質量。
悄沒聲息的病房,就像黑暗中的金魚缸般,迸發著微弱的光,游移的影子
們,而顆顆細胞們正在一一默默打烊這座都市。。
爸要我去吃飯,他說,去,先去吃飯。(留下妹妹結伴。)
像趕人一般,像每次他語帶命令要我趁熱趕緊把便當吃完。
事後問妹妹,他什麼都沒跟我和妹妹說。除了關心我倆有沒有吃飯,妹妹
趕不趕得上車回去。像帶著歉意,或者沒有。他仍像過去的日常一般,他以
為時間仍會奢侈地延展。但沒有更重要的什麼了嗎?他不知道更沉甸甸的什
麼嗎?可以串起所有,穿透記憶,具足所有重量的象徵話語。
當時的我,也不知道再無法逆反了。
沙沙噬人的病痛正在收殺一切,鬆散與人世網絡的幾條綑綁。
才換了日期,世界便要換了面目減輕重量。
我直摜奔出醫院大門,冷颼之間攏緊外套,雙手扠在口袋,先獨個兒站在
街心,愣愣尋覓著熟悉的什麼,但這世界似乎隔得老遠,所有畫面都慢下來
,所有移動都悄無聲息,像鯁噎了一堆焦爛的落葉。我自顧自在繁鬧的崇德
路上漫無目的快走,幾乎要到街底快到傳統市場,才尋了間店鑽進隨意坐下
,點了一碗牛肉麵。當我舉著筷子湯匙在熱騰騰的湯口之間往返,二十四小
時新聞仍舊叨唸,彷若另一個世界,而世界絕對不是這樣形塑的。不該是這
樣的,不該是如此的。茫然的開始,但當我明白些什麼,水濛濛一片越來越
茫,我丟下筷匙,搶白眼前一張又一張衛生紙,掏空心中熱騰騰的所有。
從此也開始害怕起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