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大學同學在京都嵐山渡月橋)
一粒麥子當然也是一粒碗豆。
所以不是土葬又怎會有墓誌銘,倒是富貴南山發下張單子,得寫生平事蹟,限制五百字,以後清明過年追思祭拜,拿發下的卡在富貴南山的電腦一刷,螢幕上便會顯示在親屬面前,日日月月年年永生不移,除非病毒攻擊硬體。當然這不像陳柏青的〈手機小說〉只能塞擠下七十字,而情節會因媒介改變而出現符號學上的斷裂,五百字是闊綽許多。卻讓我搜索枯腸搔頭不已,已不只是樹欲靜而風不止般那樣選禮物的焦慮了,而是對父親的生平了解能在五百字裡闡述殆盡嗎?
死亡是與活人世界和親屬的斷裂,而符號能承載多少想像呢?
輓聯?那些四個字四個字拼成的?寫實寫真嗎?
宛在記憶,而記憶正光速流逝不再老去的臉龐。
我只知道父親直到進醫院的前一刻,還堅守在他的社會崗位上服務鄉民,發放重陽節的敬老津貼。父親是本鄉最大村保定村的村幹事,薦任六職等,為人溫柔敦厚,若有單身無依老人行動不便,父親一定親身送抵老
人家門前。老人和村民若對公家手續條文不了解,父親一定不厭其煩地解釋
到他懂,無一刻不耐。這一年來,他默默忍受自己身體上的變化,而不願積
極面對去管理身體,生活終究是他自己的選擇。但一個人的選擇,除非孤孑
伶仃,不可能無關他人與家人。這一年業務量大增,另接下薛氏宗祠文教基
金會的工作,和盛情難卻下保定社區發展協會的工作,仍是盡心盡力,辦好
身分證換發諸般政府政令事宜。
從不計其數的表揚令可見一斑,父親是盡好他身為基層公務員的本份了,
從普考,歷任高市旗津、楠梓、前鎮區公所總務,後回茄萣鄉公所服務十年
,無任何關說,也從無一刻怠職鬆懈,穩實累積年資。
母親甚至說,你父親最得意的事,就是在政府役政作業尚未電腦化只憑書
面人工作業的時代,你父親在旗津把一樁役政的行政流程設計得天衣無縫,
嚴謹無誤且滴水不漏,所以高雄市各區公所單位皆派人來觀摩學習父親怎麼
做的那樣好。
因他木訥內斂文人性格,在調解委員會調解鄉民紛爭使不上力,大伯父反
跟著理事長責備父親,使得他與我大伯他大哥這最後幾年更是沒話說。
父親人是好極了,民眾有目共睹,因此回家隔日,便已全社風聲。其實驟
瘦七八公斤的跡象,民眾也有目共睹,登門拜訪的老人或同事村長等或竊竊
私語,或好心好意提醒要去檢查。被惹得煩了,便揮手說,我又沒生病,你
們幹麻一直說我有病。
(如何辯証得下去呢?失了城牆,失了秩序,失了象徵,而我如此徬徨無
依,這幾幾乎是有病。)
所以嘎然而止、溘然而逝,猝斃與病故當然也就不似周作人在〈死之默想
〉三項分類,而無甚差別,以致父親倉卒上路而無一言一字殷殷交代。稍熟
者皆訝然,禮拜日我還看見恁阿中佇庄頭走來走去服務老人,怎麼過沒幾日
就倏地隨去了。
望著滿室的鮮花盆、罐頭籃,紙錢火焰在盆裡熊熊竄起又黯滅,牽亡歌的
年輕的尪姨戴著拉風的橘色太陽眼鏡,扭腰擺臀,雙手持焚燒的「黃金古仔
紙」舞唱沿途買路。小旦一手敲著恰恰恰響板,一手舞著彩扇唱唱跳跳。長
髮黝黑的娘媽拿著無線麥克風和法師對唱輪唱,並鏘鏘鏘敲著烏鑼,樂師的
三弦悠悠響起。今天的天藍得像從沒人去過,像從未被遠古的記憶擦拭那般
透明。
紅頭仔法師再執起龍角,吹螺透過放送機擴大,嗚嗚嗚嗚嗚嗚劃過。
(遙遠憶起兒時臺南城裡,小西門某小廟收驚亦如是嗚嗚鳴響。)
時間快轉,連我的驚怖都已泛黃,買路的空白黃紙錢票卷灑過奈何橋、七
巷僑、金光橋,隨漸短日頭黑幕降臨,覆滿厝頭前的地板上。法事結束,娘
媽要我弟妺把紙錢從地上一張張撿起來燒掉。她望了望我們一張張張挑揀的
動作便說,弟仔,妹仔,不用這麼幼秀,用畚的比較快啦,若現在攤倒了運
鈔車,你們連撿錢都撿輸別人噢。如果可以換算成生命,我默默說著,或許。
也許,而也許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
但願,但願離去是幸。
但願,不歸來,不帶去,塵土重新覆蓋這塊土地漂移島嶼。
還有誰來撿起我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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