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在醫院當護士時,有個朋友,叫黃昏牌阿姨,為什麼叫黃昏牌阿姨呢
?因為當時我們還國小,家裡也還沒買第一台變色龍裕隆車,所以兩個婦女
各牽著幾個孩子,出門到哪去都由阿姨開台俗艷紅色的手排車,那手排車也
相當老舊,冷氣只能送風。但出遊又往往是下午時分,台南夏天一到是熱得
驚人,都有人被機車墊灼傷屁股了,更何況是我們這些坐立難安的小鬼,黃
昏夕陽西斜空氣蒸騰,沒脫水也是熱去半條命了吧!所以我媽和阿姨都戲稱
那車是黃昏牌,得更更黃昏涼爽點才適合開出來兜風。那阿姨於是就被稱為
黃昏牌阿姨。
記憶中去過安平和市內許多地方,都不遠,兩個還想重溫少女情懷的婦女
帶著拖油瓶也不能跑多遠去,而且那年代的台南能去的地方也就那麼幾個現
在的一級古蹟等。因為阿姨家住永康,兩位少女最常帶我們去的就是市立文
化中心,那時旁邊的大同國宅、台糖透天厝、長榮酒店都還沒蓋,原本的基
地上是綠油油的草坪,下午時分會有許多鮮豔的塑膠風箏,拉得老長,歡快
地在天空悠遊。
黃昏牌阿姨家裏是專門賣化學食品添加物的店鋪,我從來沒去過。她兒子
柯正比我小,在我四年級左右時,他還是大眼睛而且會任性發脾氣的小孩,
頂著馬桶蓋頭,我想我那時候外貌也大抵如此。
小四寒假時我媽帶著我,和他們家一塊去南韓玩四天,那時候還沒有韓流
,首爾也還叫漢城,不過去的地點當然也是遊客必去的華克山莊、樂天世界
室內區(戶外冬天積雪不開放)、奧運展場、滑雪場等等。為什麼我會記得
柯正是任性的小孩,想必也是那時記下來的吧!小孩子一想睡覺,或有所不
如意時,他就會發牛脾氣,扁著嘴瞪著眼就不動,直到大人屈服軟化。可是
柯正的爸也很硬,是決不向惡勢力妥協的,就對峙僵著困境,這個性想必是
一脈單傳!
印象最深的當然是華客山莊,小孩子不能進去,夜幕低垂,華燈初上,什
麼車外鬼風景都黑黝黝的一片看不到,大人都進去博弈了,連我媽也丟下我
。遊覽車上只留一兩個大人,和四五個孩子,我們能如何呢?那漫長的時間
只有打開從飛機拿下來的附贈撲克牌,小孩子簡單的腦袋可玩不起太複雜心
機的遊戲,就耍起尖叫連連又疼得討厭的心臟病,這樣去打發兩個多小時。
第一天晚上吃韓式燒肉,高麗泡菜辣得難以入口,就算猛吞開水也去不掉
小舌頭上辣麻的味道。幾個大人舉起小酒杯直嚷,阿娘圍啊,恁鼻,這人蔘
酒的酒精味道濃得跟什麼似。某位媽媽說,診所內底注射筒用的酒精棉啊!
一伙人中泰半當過護士的媽媽紛紛點頭稱是。奧運展場很無聊,除了跟大吉
祥物韓國虎照相,真不知道看個空蕩蕩的綠油油大草坪有什麼有趣的,不過
這奢望,至今還是台灣無法擁有的。
韓國冬天很冷,滑雪場的屋子裡,地板都溫溫的很舒服。一早起來吃完飯
,要去滑雪。幾個小孩都包得厚厚重重的。但似乎整團人都沒人願意到山頂
上或更高點的地方,所以大家租了滑雪用具也只是在山腳下幾百公尺的緩坡
過過癮,停不下來還會撞到終點護欄。
那雪超硬。但南國小孩,第一次看見那麼多雪,興奮溢於言表的我跟柯正
,還是一手舉著雪球,另一手毛手套裡高舉著更大的雪球,作勢互K的相片
就是那時留下來的,背影是蜿蜒通往山頂那高手奮力衝下的雪白競技路線。
那已經是十三年前的記憶了。
那個小孩,柯正。
昨天被我媽拜託,來我家店裡修理電腦,他現在是高苑技術學院的學生,
大概是讀跟電腦硬體相關的科系,所以哪塊卡什麼型號、閘道、線路、障礙
排除精通得不得了。那時我心虛地站在一旁,因為我媽硬要我幫她修電腦,
覺得這樣就不用花錢請工程師或拜託別人來了,天知道一般的大學生,除非
是特別有興趣或相關科系,能安裝軟體、組裝電腦、換換硬體就很了不起,
枉論是要去障礙排除。這下好了,電腦被我搞壞了,我可是按照所有流程,
線路也沒差錯,就是不靈光了。所以我只好心底幹聲連連,杵在一旁,看他
蹲下幾個翻弄測試兼撥手機問卡型號後,竟然就出現了畫面。聽著我媽對柯
正冒出一句:「真是隔行隔層山啊。」還好她沒說:「把你養到大漢擱讀大
學,結果連修個電腦都不會!」不然我會翻臉。
好囉!現在就回到柯正,依照少女邏輯,肯定是要說些什麼,當然是沒有
!那個小孩長大後的樣子,就是那麼普通不顯眼,跟我一樣黑黑瘦瘦不壯碩
,除了雙眼皮稱得上好看,五官我倒還認得出來,說得一口我完全無法運用
自如的流利台語。就是他跟我說可以去機車行借噴槍,處理積塵問題。我媽
問我電腦為什麼壞掉問題時,他也不會幫我答,就睜著眼站在櫃檯旁邊愣愣
看著我複述他剛跟我說的,害我心底緊張,像考試一樣深怕說錯什麼。
不過,不知道他還記得滑雪的事嗎?光陰遷變,細緻地改變我的五官。
不知道在他眼中的我,又是怎樣的呢?很笨拙?
普通不顯眼平凡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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