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跳跳攝影／旅館陽台多雲VIEW）前一晚，確定風雨無阻仍要衝墾丁後，我讀完駱以軍《紅字團》的〈鴕鳥〉，便恍惚睡去。
八月四號九點多，羅ｙｃ的來電叫醒我，跟我說他們車速略快，所以會比預定的十二點提早到高雄。我說我可以提早一個小時出發。起身，走出房間，望著門外，大雨如傾，滂沱如注，絲毫沒有停歇或減緩的勢態，還不斷打雷。我提起行李，騎摩托車十五分，繞過興達港、情人碼頭、整片魚塭，到了靠省道的大湖火車站，寄放機車後，濕淋淋搭上預定的區間列車前往高雄。十一點十七分，列車剛緩緩彎過鼓山與愛河，車身搖晃，節奏固定叩隆叩隆叩隆，接下來雄中飛過窗外，月台與鵝黃臨時火車站就在眼前，ｙｃ來電說他們的車快到火車站了。我漫步過喧嘩的客運站，遠遠認出ｙｃ在人行
道上、公車牌邊抽著菸，耳旁貼著手機。
我的手機也同時響起，我舉起左手與手機。短髮健康黑膚，抬頭，一雙倒
Ｖ型飛鏢弧眼瞇含著深邃的光。 (^^)
舒適的車上有許多可愛柔軟吊飾娃娃，像井然有序的移動房間，跳傘的多
啦Ａ夢和猴子讓我忍不住撥弄，讓人一上車便卸下心防。
同行的還有開車的何凱文、駕駛座旁的唐小宇，幸福汪侶是也。小宇，細
腳長手紙片人，面容清亮，膚色相當白皙，煥發著藍光，非常之靜態。凱文
，眼神深沉，但講起話來，諧趣也不落人後。這三人攪在一起嘰哩咕嚕講話
相當風趣，句句俐落、踔厲風發，且直來直往沒有一個廢字，莊嚴寶相下那
高八度拔尖的聲腔更是逗趣，讓人忍俊不禁噗嗤一聲就要笑溶了眼角，開始
的話題是關於星座。期間經過大片的南國檳榔林，開過積水逾尺輪邊飛濺如
遊樂園俯衝水車的林邊，過屏東楓港大橋。不知坐了多久，然後右側開始出
現海岸線，海面上陰鬱停雲翻著偶然的波光，左邊稍高處是隱隱約約的南迴
線與高聳過額、稜線暈染的濃綠山峰。
墾丁，彷彿久違的陌地，聽在耳裡讓人神往，關於島嶼夏天蠢蠢欲動的火
山夢界，關於那些大量挪用的生猛詞彙以之填補對世界瑣碎的好奇，景物快
速剪接如預告片閃過，讓人卸下自己的小心矜持，予人前所未有的放鬆。
出神且心不在焉的我。
這是我第四次來墾丁。第一次約莫是四五歲，記憶深刻烙印，那是唯一一
次的家族大型旅行，早已死去多年的阿公，仍是灰鴨舌帽，背著手佝僂踱步
，漫步在最南端的鵝鑾鼻燈塔，而我被大人舉高過白色的圍牆，那一個電光
火石瞬間，那恐懼，四下環顧的高度，陰沉的風呼呼吹，在二十年的人事風
雨沖刷下，仍時常回到我的夢中。
第二次是高中剛畢業，跟隨我爸的鄉公所公務旅遊，興達火力發電廠補助
，參訪核能發電廠。一走進乾淨卻有機械渦輪低沉嘶吼的廠房，那因冷卻而
多餘的熱污染，使得站在如巨大動物腔室悶熱乾燥內裡的我極度不舒服，竟
比外頭的盛夏還熱，直想走人，遠離運轉我們工業文明與燃亮夜晚燈光的這
枚可怖輻射心臟。
第三次是今年五月份時，我與小勃、小妃等一大群人，在氣象局不斷提醒
台灣各地出現入夏最高溫的那三天，一行人在貨真價實的艷陽天下被曬得幾
乎快昏脫了，仍是在正午的觀海亭吃過便當，這團三四十人彷若社會體制下
的時光隊伍，領著另一個世界的護照，魔幻出發在島嶼最南端，一個接一個
隱喻般、彳亍走過璀璨珊瑚礁熱烈生長的岸邊人工木棧道，碧海醉藍天，而
庸生庸死的我們，沒有人知道，沒有人知曉，未來有多長，只能順從地接受
命運不斷湧近退遠的安排。那天墾丁沒有形狀，只有豔麗的色塊彼此交擊著
、迸發著鬼斧的生機。而我又站在風吹沙裸露的焰紅岩石上，俯瞰著太平洋
，遙遠地想起曩昔那些純淨稚嫩的日子、清明朗靜的時光。熱烈的海風捲起
了風沙，高地乾燥的植被左右搖曳，遠處的潮水以起落的聲響應和它，嘩嘩
然來，我問，下一次假如我來墾丁，又會帶著怎樣的心情呢？
下一次假如你去墾丁又會是怎樣光景心境呢？
兩個颱風乍乍離台，挾帶強勢威力的行星級西南氣流繼而從南海蹀躞北移
撲襲島嶼。那恆星的恆星級修辭又要待何時使用呢？為何？不解。上帝降下
洪水的那天，我也曾隨著意識的流動，追趕著華美的夕陽，去到我們總是要
去的傳誦地方，只是從來沒有想過的寬容遠方。也許，只是青春的尾巴，曾
緊抓在手，俄頃鬆脫，從塵世的方舟上啪啪振翅飛起。
下雨也沒什麼不好。
「下雨也沒什麼不好。」我專注對自己說，總是會雨過天晴，在這個細微
的點上，重新繫住過去、接引未來，然而搜索枯腸的意義是多麼阻礙度假的
心情。而下雨也沒什麼不好，天總應該還藍，地總應該還綠，而我喜歡記憶
的立體重疊與掩映。
沒什麼不好，是毀不去活潑潑興致的，沒有任何羅盤可以支使我們。
因此放任一切。
「因此我把夏天隔離。生命充滿間歇的震驚，如同老虎跳躍般突然，生命
自海中起伏的黑暗湧現。這是我們所被束縛的；我們被綑綁的，如同身體被
野馬所困。但我們發現了填補這些縫隙並加以偽裝的方法。」－Virginia
Woolf 《The Waves》
╔────╦────┐ 我們進住的民宿就在南灣入口的正對面，叫悠活
║□██ │ 陽台 │，裝潢新穎，乾淨寬敞，禪風佈置，鋪木地板。出
║□██ │ │入使用磁卡。西側的四人房，令我興奮是日式廂房
╠═─ ╚═ ▕═╣裡，大片的玻璃落地窗與陽台，面向人來人往的南
║║ ║灣路與南灣濱海遊憩區，想必春季吶喊或者天氣更
║▏ ███ ║好時，必是沸騰不已，比基尼來回狂飆穿梭在這南
║ ███ ║方最南，踥踥然穿街拐弄的黝黑笑容，沖刷著每一
║ □█□ ║顆被歲月淘洗的貝殼砂，大剌剌招搖著一身結實與
║ ╔═══╤═╣記憶的刺青。我望著南灣停車場仿燈塔狀的入口，
║ ║山頭掩蓋一半的核能電廠水泥外壁，兩支純白的巨
║玄關 │浴室 │ ║大風力發電分峙兩旁，在狂風激盪下，無窮盡地旋
╚═ ╬═══╧═╝扭它那三瓣細長扇葉，把乾淨風的腰力所推的動能
入口 ║ 轉化為磁電，衝過千萬槎枒榛莽叢，以交流電的脈
搏遞送到小室燈光裡。
我們滿意地放下行李，飢腸轆轆的我們便趕緊上墾丁大街尋覓填飽肚子的
館子。午後的大街如風雨過後稍稍髒亂，行人稀少，我們在墾丁國小對面找
到一家已在收拾海鮮檔的熱炒店。四菜一湯，糖醋炸鯊魚肉滋味還不錯沒有
腥味，吻仔魚海菜羹湯相當入口溫暖（吻仔魚放得有點少），海瓜子不怎入
味就是（我想八里或安平孔雀蛤我也會這樣覺得），一盤空心菜與一盤空心
菜炒牛肉（空心菜竟比碎肉多）。倒是ｙｃ揮筷掃盤的功力直叫人嘆為觀止
，我真該學學。
還順道買了一雙螢光綠描線字樣的白沙灘鞋。
回到民宿，姍姍來遲的喵拉侶──小綠與老張已優雅地坐在民宿外的野餐
桌，笑盈盈的臉迎面而來。小綠有張五官分明線條俐落的臉與精亮的目光，
削瘦骨感的站姿坐姿讓人有種日本少女漫畫裡的悠閒感；而老張有著持重規
矩的談吐與髮型，講話卻也不失風趣，漂亮雙眼皮讓人印象深刻。
我和ｙｃ、凱文與小宇的房間在三樓，他們與尚在環島路上南迴段的溫克
、小強在二樓的同個位置。各自進了房間，想說大伙吃過飯了，開了一天車
有點疲倦，先睡一覺好了。凱文與小宇噗一聲雙雙倒在日式包廂裡的床上便
再無聲息，只兩雙腳ㄚ耷垂在半掩拉門旁。ｙｃ設了鬧鐘四點半起床。我也
想說打個盹好就躺在柔軟的大床上，鬆脫生活的緊繃，睡夢中模糊地感覺到
有開關陽台門的走動聲。帶著腥味的海風、鹽份的顆粒與一絲焦味輕輕散落
在這呼息悠緩起伏的室內。
一覺醒來可不得了，五點半了，大伙慵懶地起身，輪流進浴室冗長地梳洗
一番，就這麼度過了昏靄漸漸的狗狼時光，感覺天地在連串動作中倏忽暗了
下來。
夜傾落，它的礦苗緩緩滋長，而我知道這一切不會停止，就像巨大磅礡的
海板塊以百萬年以上的能量尺度撞擊陸板塊，造山運動由南往北，呼喚著升
起許多山脈，各種植物依著海拔高度生長其上，飛禽走獸夢在溫暖的洪荒時
光，風雨與浪花迂迴出許多險灘。而久久的見證，久久的大尖山，島嶼最南
的血脈之一，驕傲地俯瞰巴士海峽的平靜與遠道而來的暴動，縱使它只是個
記憶剛剛跌宕成型的嶄新片段，極目蒼穹之虞，也會被風雨漸漸敉平。而這
一切並不會中止，我只能仰望，以我短暫的生命窺探自然相對於我們的永恆
，而我，只是這塊島嶼更小更稀弱的後裔，冒著北方成災的狂風暴雨而來。
地圖總是有自己影影綽綽的背景，那是氣象局 MTSAT紅外線衛星雲圖，淆
惑迷惘的線上指鍵所撫觸不到的，極低限的旅次地形，得自己鎖定，劃定，
任何平面上的移動都將以立體疊架方式，讓細微物件琳瑯登場，記錄保存下
來，而這條記憶的等高線，就圈圍了一個偶然的距離。
或者說廓大的據點。
像一顆小小的碧血球，穿過時間猶豫蒼老的單行道隘口，我們的車沿著蜿
蜒的雙線道路嬉戲，路過豪華的夏都沙灘酒店與國家公園管理處的入口，進
入墾丁大街，鑽進條闃闇的小巷裡停好車。徒步走出。溫克來電說，從恆春
發車的客運已經到達墾丁。我們穿過仍舊洶湧的人潮、嘈雜的市聲、絡繹的
車輛，迎向又一汪侶──溫克和小強疲憊卻不失煦和樸實的目光，臉龐上驚
喜上揚的微笑。他倆都背著重重的行李，想必趕了不少路途。我們一行八人
至此，終於會師在南國墾丁的幸運溫馴好天氣裡。
溫克在眾人臉上沉默繞巡了一圈，第一句話是：「咦？徐阿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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