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8月9日 星期二

【瞳畫藍晒圖】(一)

    『一點一點消失著的旅行的我/絕望地收集著城堡的入場卷/在港口最

     後一次零星出現/盡量表現出/甜蜜但是冷淡的樣子……』

                       -夏宇,〈十四首十四行〉

   1



   2005夏,仍舊是台南。海安路。和S分手已經一年了。



   藝術造街計畫,這將永遠會是城市的記憶,無可磨滅,就像《傷心咖啡店

  之歌》裡頭貓空山路邊某荒置的別墅裡,素園望著星空對馬蒂說的。



   誰不愛海安呢?誰不愛呢?那喘口氣、透點光的幸福天窗。



   但那已是1996的台北。已逝。

   

   夜裏延著海安路經過民生路,乍入眼簾的,海水一樣潤澤的藍色光芒,情

  人眼眸般地溫柔湧動,卻又泛著冷涼欲墜的淚光,淌著剔透漂浮的心事,幽

  幽微微地直刺入每一個路人內心深處。幾乎就要被那飽滿的海藍波光溼透前

  ,我以心不在焉的徒步情懷,驅動機車緩慢地推進,藍光織綴的噴泉啊如沐

  似浴,飄啊飄的灑落臉龐的燐亮螢藍,輕輕地烙在每個向光的瞳孔裡頭,反

  折出灼灼的精光。



   那是城市最神秘的模仿、複製與繁殖,又是極為洶湧的創新。



   以最神話最黑洞的空駁核心陷落台南的身世,招喚所有我們並不陌生的情

  感。一只直立的招牌,記憶裡滑結成網的沫影,鑿開苦悶當代人晦暗角落的

  全幅圖景,都被深藍的螢線夢幻地扭斷變形,一種新的變貌竟靠著一樣刻奇

  的意象隱匿著那桀驁不馴,盤據暢銷書排行近十年仍英氣逼人的偉岸偶像。



   《海安街道美術館》。



   怎能按捺又要怎期待呢?華麗的流藍瓷青霧翳靈魂們,請跟我來。



   請放,樂團Dream Route夢露的《Blue藍色》。



   2



   我想起我不經意跟朋友小川提起明天是七夕情人節,他馬上答天阿怎麼辦

  我都沒B。那一刻我只能回想這個三更半夜剛完成一幅水彩畫,蠟白著臉微

  笑的男孩所有臉部的細部特徵,短髮,薄唇,斧劈如方正樑柱的顴骨臉闊。

  一副哎啊這人怎可能會缺男友的樣貌,我幾乎想當面翻白眼給他。



   好死不如歹活,反正靈魂和肉體分別享有不一樣規律的寂寞週期。成天和

  自己的影子廝混也蠻無趣的,不如把自己放在城市中央,人車喧騰的街道裡

  頭,或許可以稍微稀釋一下寂寞。



   不是那種隨時可以拐進服飾店、轉扭蛋、抓娃娃、投籃的逛街;而是漫遊

  ,所謂的 flaneur。必須是我ㄧ個人,以寂寞的空白畫紙為行李,拼貼破碎

  的模糊印象,也讓自己被城市裡頭瞬間流動的光影與氣息所捕捉。



   漫步在小葉欖仁細密的綠葉間,那真是一種很機械線條的樹,整齊地橫出

  水平微微上揚的枝椏,像在展臂勾食指要挑釁生事的倨傲少年,一種自信而

  且體面的行道樹。寬敞的人行步道上,有時可見一方蓊鬱老榕樹盤據的庭院

  ,三四層樓高,遮天蔽地在巷弄口,底下躺著稀疏瑣碎的橄欖綠、土黃、褐

  黑落葉,似乎大頭針般預告著底下蔓延廣闊百年的根網,以一座樹幹邊拜樹

  公的小廟為中心往上往下擴散時間推開空間,自成五條港顯赫往事的架構底

  材。糾集深綠的黃蓮木、鮮綠的木棉等同樣守候這條路的忠實居民,銜著一

  片片彷若神龍鱗片、神祇羽翼的圓葉,一層層自我塑造為一棵棵掠風奪雨,

  吸引我目光的神龍後裔。



   悠長探底的夏天。



   難聞唧唧蟬鳴,卻總是風與樹於建築之間彳亍,品嚐繁華與蒼涼並置的五

  條港,彷若水中龍吟、情人絮語。



   是夏了。



   是我們堅持過的真摯與熱情嗎?那猝不及防的尋找與錯失的宿命嗎?兩相

  交織的影線,所謂的陌生未來。所謂的 Fantasy,諱莫如深地拿起鏡頭特寫

  被拋棄的過往,在昏黃西斜的光線,與穿著流行掛著大耳環聒噪女生笑鬧聲

  之間,忽然想起你們,深沉晦暗的你們,沒有面孔的你們。



   但其實是孟秋不是嗎?



   鬼影幢幢的你們,記憶裡頭往回開展的門,我流星般紛飛旋繞的銀瞳,釘

  著我肌膚久久不放的熾熱高溫。赭紅躍動的籃球,悶彈地板上頭的一聲聲鼕

  鼕鼕聲。竟想讓我閃過樹的守衛,沒有身世的拍貼機與散漫的天光,躍動熱

  力的曲線,把情書一手灌在我們最野生的籃框裡頭。



   夏了。



   我仍枯坐人行道,手握著簡陋的你們。才發現,只有我ㄧ個人傻傻地記憶

  你們。沒有,沒有一個在我身旁。



   傻傻地打手機問候,按鍵都像鬼門開。



   令人窒息的單獨漫步。



   懷念路邊三三兩兩擺置的圓桌,我無聲地凝望葛格們的面孔,高度完成的

  姣好,或即興速寫的粗獷,踅過路邊的耳洞,晃著耳環的反光符號,亞麻色

  或亮金的滑順髮絲,揉捏出汁的燦爛笑容。



   耿耿於懷的希冀,無知的肉體沉酣在店招乾淨的水霧裡。



   挾一塊香氣撲鼻的肥厚肉塊在我瓷白的盤子裡。感動地告訴自己這真的真

  的可以算數嗎?那像蓮葉燈一樣美麗細緻五官,輕輕捧起,怎麼吻都不像真

  實的纖柔廝磨,細微金屬線般勾逗的舌尖。



   這條路上最銳利易碎的傷害。我愛你。



   3



   『他們』絕對不會是道德的難題,謊笑一下就連自己也瞞了過去。非常少

  數的紀念品類似愛,一堆灰塵,常常擦拭記憶的結果是,吃乾抹淨了才發現

  ,自己把每一條分岔回去的支線都堵死了,已記憶的真愛比遺忘還死硬還堅

  不可破,所以猛力地敲,死命地挖,戒斷般地瘋狂喘息,才欣喜若狂地嗅到

  一點微微的甜酸味,立刻雙眼茫然仰頭怔跪在過去的氣息裡頭,逼近那最甜

  蜜最銳利的酥麻。



   丟個一百次,都比不上第一次的,所以回憶簡直是淡出鳥來的虛擲光陰。



   真有所謂『心夠簡單,夠安靜,就可以到達』?那樣虛妄的感覺呵。



   而多數,是意外。



   只能回憶他們的口感,無需擦拭,舌頭都記得。或古銅或乳白肌膚中間那

  座溼潤的島嶼,像玄武岩一樣,被火熱如岩漿的紅唇粉舌融化沸騰,抬升在

  晦黯的情色海平面上。



   那不是愛,我說。



   家聚時女同學,靈肉合一論者,一副饒有興致模樣。磨刀霍霍地說。那沒

  有被你定義的不是很可憐嗎?



   那張暴虐迷人的征服者臉龐會可憐?



   雖然我還蠻欣賞那或帥氣或陰鷙或迷醉在蕩茫騷撩高潮裡的認真神情。



   我想,他們至少也爽到了,一點都不可憐。定義並不重要,需要回憶才需

  要去定義虛實,而一場狠狠的意外性愛,不需要情份,因為打從一開始,就

  已經判了死刑。做愛本來就是華麗又沒有破綻的謊言不是嗎?被我虔誠地相

  信著,努力地按時膜拜著。



   盡力扮演。



   一些心虛地滿足對方且說服自己的辭句。不想就這麼遇過幾次困窘蕭條的

  風景,在半信半疑的臉龐事後菸前講些漫無邊際的場面話,虛榮地維持彼此

  的自尊。



   或,還蠻真實令人心滿意足地耽溺陷落。彼此享受,只能是享受。



   兇狠地或暈茫地喘,爽,好爽。



   黎明之前的鋪陳就都是過熟的徵兆與警訊,當自己已經是個熟悉部分相似

  劇本的心機陷阱。仔細忖度若要維持渴望擁有的友誼,就不要慾望,保持不

  遠不近的朦朧感對否?過於透明,只會再次傾斜於愛的錯誤裡不是嗎?



   那錯誤叫做,我不愛你。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