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8月16日 星期二
【聽是誰在唱歌】(十三)
今天近黃昏時因為一場午後雷陣雨被困在台南FOCUS進退不得,怎會料得到這麼一場大雨困了我一個多小時,只好坐在百貨前廊星巴克擺置的椅子棚桌等雨停。
不只我一個人被困住。
雨在狂風裡飄啊飄的,疏疏密密的雨點層層推進,灑水車般傾洩而下,暑期輔導後偷個補習或回家前的閒來湯姆熊玩樂、或喝飲料啃點心吃冰的學生們也被困住,在門前擠成花花綠綠一大堆人。
才剛看著二中濕淋淋白上衣的大男生迎面衝進門廊。髮黑滴著水,身體的輪廓清晰,臉卻糊掉了。像一條可愛無辜的小黑狗。
坐在外邊,不一會冷的要命,後悔把剩下的錢先買了杯冰奶茶,結果只能
乾瞪著眼,那圍著透明玻璃如透明溫室內部所有動作皆一清二楚的星巴克裡
邊的人群桌椅,那笑臉和光度好像烤麵包烘烘地溫暖多了。
一個男孩。左手中指粗的銀戒(可能是鋼戒)小指黑戒(不知道是什麼礦
石或塑膠?),提盒SHOEX,也是等待雨停吧來來回回地在門廊無趣地
晃著。一個黑上衣婦人手掛把濕傘,拘謹修飾地看了旁人幾眼跺了進去光敞
明亮的電梯間。
男孩終在我前頭的桌子上坐了下來,我拿濕紙巾擦了滿是飄來水滴附著的
深綠桌子,沒法,身邊沒帶乾的衛生紙真是壞習慣,總以為在城市裡的廁所
必然如我想像7-11一樣可以預測,各個點平均散布。
像個流浪漢一樣。流浪在城市的人,但這也是我再熟悉不過的場景了,來
來去去似乎是這空間的宿命。
空間再把宿命賦予人們,底景嗎?偶然停留在走動的場所有種機械故障以
致荒謬錯誤的緩慢感,像某次萬安演習時也是下著大雨,沒遮雨的地方,成
大剛下完課的學生無奈地站在路口瞪著警察,那是我短暫停留下來和偶遇在
這奇異時刻的班上練柔道的壯碩女孩,她用很溫柔的聲音嚷著,答應社團學
長要幫忙來不及怎辦之類的。那是極少數幾次和班上不熟的同學交談的時刻。
在這大雨紛飛,雨水冷風打進來的詭異時刻。會不會像七等生小說《黑眼
珠》裡頭城市淹起了大水,因而有什麼世俗的都被阻斷在對邊的屋頂上呼著
救,而內心的王國卻能在這孤立無援的困境裡展演所謂的高貴人性?
從椅腳空隙看過去,男孩穿著黑色運動褲,蓋過膝蓋一點,黑色腳毛濃密
適中,右腳黑繩綁著腳鍊,銀色平行四邊形金屬串結成的。褐色皮鞋。
抬頭,黑色雜亂的狼剪,後腦杓留著一些挑染的暗銅髮絲。
霹靂一聲雷響,震動大地心呼地猛然跳了一下,音爆裂聲驚人。接著從挑
高門廊的白柱邊看出去,有一道清晰割下的紫電憤然殘留在視覺裡。細碎的
折光在天空冰裂而開。不只一道,署立醫院中國式屋簷上頭閃過。
蒼灰的天空,粉色新光三越外牆益險黯淡。
真的,第一次看到紫色刺眼的雷電。以前見過都是白灼的,本以為各色閃
電純粹是古書虛造的想像。有種原來是這個樣子的嗯地一聲就記了起來,像
茫過滿天色彩碎片的Trip感覺。
什麼時候能再讓我招喚如此片段?
如同在那鮮綠的竹林,連我都不敢相信我看到的竟然是我看過電影的某個
窗外顏色強烈的心靈風景,李慕白和秀蓮在亭子裡張掌握掌的含蓄感情和人
生哲理。
一種心智不連續般的走馬燈鞭炮飛屑,墜機前百多個人濃稠的死亡場景,
所有的邏輯卻都可以同時成立在一個人,一個宿命的最後一聲心跳,臉孔表
情瞬間凍結,開啟的潘朵拉之盒霧霧地爬出鱗片刀光之後的溫度陡降與重力
氣流的搖晃。
攜手相攙的死亡之歌啊。在那巨大千團的火燄包圍,金蛇亂竄尖牙嚙咬的
瞬間,帶走怎樣的畫面一起消逝呢?那是夢的核心是否夾在那萬聲響雷裡頭
?所以電子隨著雨滴雲朵亂竄,張開天使般的巨大羽翼掌覆這座城市。
真菌蛛網般腐朽物體的白細菌絲。
兩個中產階級中年婦女在走道對邊桌子聊得大聲,孩子先生學業事業股票
國外等。另桌,是個不折不扣髒兮兮的流浪漢,似乎有個看過他的婦人提袋
百貨公司白色紙袋,鄉村般地熱情問他怎會出現在這。
男孩左肩還是揹著他那口LV方形包包坐著,點起菸。很常見的透明塑膠
打火機,MILD SEVEN寶藍的菸盒,銀色手錶黑皮錶帶,沒有鑽耳洞。
流浪漢大脖子老伯動作一大,男孩就轉頭看一下轉回,百無聊賴地。
讓我想起莫泊桑的小說《項圈》,因為一時虛榮而被宿命所嘲弄的羅塞爾
夫人,蒙在自己鼓裡,以人生為代價償還著一個虛幻的東西。
把朋友的項圈搞丟了。
這樣被嘲弄的人生。小小的物事開了一個走進去出不來的入口,再出來時
青春年華已被磨洗在勞瘁平凡裡頭。為誰惆悵為誰顰?當年那場晚宴,華美
而愉快的跳舞,玻璃鞋被摔碎的類同童話。那樣終於可以償還項圈的驚人結
尾:
佛雷士傑夫人被感動了,握著羅塞爾夫人的兩手說道:『唉!我可憐
的卡蒂爾德!但是我那個並不是真金剛鑽啊!它頂多不過值五百法郎..
....。』
男孩和我同時側頭。一個黑背心長髮高挑身材姣好手臂肌肉線條清晰的男
子迎面走入電梯間,右手臂上的長條刺青讓人印象深刻。(龍?藤蔓?或蜥
蜴?)畫面臉孔都是模糊不清,只知道他很帥這個結論留著。其餘的記憶像
是虛妄地被提取出來,拉成夢的游絲,纏成自己想要的敘事形狀。
天空漸漸鏽成暗紅,我知道要接近我觀察最久的日夜交接了,沒有一片片
的漸層剝落感,因為在暴風雨的雲底下,暗紅呈現一種很均質的回鍋油液體
感。
新光門前旗桿的探照燈打開了。雨絲像鋼線一樣清晰,繃斷地亂墜,什麼
都不隱喻也不傾訴,無聲就只是畫面,黑色探照燈上冒出蒸發繚繞如乾冰的
煙霧,一鍋巫婆煮雨魔光四射的畫面。
徹底黯成紫黑色。
男孩掏了掏口袋,看手機。起身去和門前發傳單的粉臉紅衣青年說話。
世界健身房中心上頭大螢幕的聲音仍嘩嘩地傳過來,桌子乾了,人群也換
過幾回面孔了,雨還在下。
熟悉的地方,赫塞《秋之旅》的開頭。
一個凜冽的黃昏,陰鬱、沉寂、蕭索,夜色也來的特別早。
我衝過斑馬線,撐傘的人群,熟悉的全家就是我家跟胖女孩店員買了輕便
雨衣。似乎,要趕一班回程歸鄉的飛機。
沒想在往未來的均質時間裡,我再想起那個男孩,方臉大圓眼,一臉兇相
,似乎是我的城市素描,沒關係也沒意義地。大地轟然一聲響雷地,隨飛機
墜毀在記憶到不了的地方。
遙遠而陌生。
『霧中的漫步,真奇異!
人生是孤獨的,
誰也不能瞭解他人,
大家都孤伶。 』 -赫塞,《秋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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