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月30日 星期三

【冬季清晨有感】

  吐出霧氣

  微白

  忽然很想念你

  想念那些日子

  就兀自在微暗乍明的窗簾後

  默默抱頭垂淚

  多麼希望

  化作一陣粉紅色的霧氣

  穿過不著痕跡的地板

  打開門重又

  在你曾經的指間

  帶上又一扇門

  隨你走上後山的小徑

  撫過腐朽的階級

  是橋與淙淙的山泉

  靜靜吐露秘密

  而你跟上來了嗎

  還是喘著氣

  你終究沒有跟上來

  照片裡只剩我一個人

  隨怒垂而下的瀑布流向

  不見底的人間

2008年1月28日 星期一

[討論] 一輩子的真愛值得追求?

※ 引述《Falider (徐競)》之銘言:

> 我的看法是

> 社會正義的實現遙遙無期,但我們仍須追往這邈遠的終點

> 烏托邦理想必須存在,人們才有前行的方向


 人類的歷史似乎是一部人道觀念逐漸而堅持不懈的擴張史,

至於道德義務涵蓋範圍越來越廣,最後將與人類全體完全接壤

,則是歷史發展的明顯趨勢。


 所以那將是最後審判之日?多元寬容無私公平正義將滲透到

最微小的每一個份子?真愛只能在大環境的祝福下才得以生長

得更好?


 我以為愛是私領域的。法律保障,不管叫什麼都好(婚姻或

伴侶),形式不拘,則是公領域。保障是保障,真愛是真愛,

證諸異性戀婚姻就知道這根本是兩回事,有時候婚姻和孩子根

本就鎖死了兩個人。這是一種維持社會穩定秩序的方法,因為

有部分的人性與欲望是較難控制的,對某些人來說,可以避免

出軌,但對在婚姻裡委曲求全不幸福的人來,卻也同樣限縮了

自由選擇的範圍。


 婚姻真的是用來保障真愛嗎?不愛了,還在一起幹嘛?婚姻

根本不能保障愛的存續,與其說是保障,不如說是保障兩個人

之間的權利義務(依附)關係,至於愛不愛,根本不是這種外

在的形式能影響的。


 婚姻會只是錦上添花嗎?


 但我還是想結,在春天,在花園,在地球最美的一天,那有

效性只會是心靈的震撼。


 (矛盾並陳是事物深奧的必要表徵。)


> 套用在這討論串也是一樣

> 對真愛的否定或質疑很容易被轉換成「遊戲人間」的藉口,這是我覺得比較需要注意的

> 部分


 我想以上我讚賞的討論串並非在否定真愛,我們怎麼知道生

命片段裡的風景都不是真愛呢?真愛果真需要時間證成?時時

刻刻,日日月月年年,一輩子……才是唯一的寶鑽?而走不到

最後的,去愛邈遠,寶變為石?



 所以只是懷疑「時間」與「真愛」是不是必須的連結。有人

可以因為習慣或需要陪伴在一起好幾年,到最後傷痕累累地收

場;或是淡淡地分手,沒有在記憶裡留下什麼深刻的印象。


 我只知道我珍視每一個陪我走過一段的獨立個體,他們在我

記憶裡從不會減損一分一毫,悲傷、快樂、單純、平凡、一廂

情願,那些匪懈的彼此努力,交換了愛的意義,投注了感情,

於是有了不同的情節。


> (保守派的悖謬論:追求真愛只會讓你更傷痕累累


 我覺得有的人不知道怎麼愛人(行動),不安全感極重,不

是無所不用其極地想控制對方,就是錯把甜言蜜語當成今生今

世不變的承諾,用各種奇奇怪怪的麻煩考驗(騷擾)對方,這

是非常危險的,除了給對方壓力外,恐怕還會嚇跑對方吧。


>      無效論:到頭來你還是一個人

>      危害論:它讓人們看不清真實的關係,破壞所謂「真諦」)

  

 「真愛」等語言符號並不能套住什麼,重要的是生命的內容

,誠實理解兩個人之間的關係,且賦予不滅的意義。我想,沒

有人想否定真愛、或者一輩子真愛的可能性與有效性,只是在

攜手穿越短暫人生這條大街的路上,風刮雨拍,那時時刻刻的

深情注視、心心相印是比什麼徒具形式的「言語教條」都來得

重要,更深邃地觸碰到愛的清晰本質。


 當下是真。

【承諾】

 親密 – 包括了緊密感、聯絡感與約束感。

 激情 – 包括了驅使人戀愛、互相吸引與進行性行為的動力。

 承諾 – 包括了短期的愛戀與長期的愛的維繫。


 當我重新檢視史登堡的愛情三角理論,我感到最疑惑的其實

是「承諾」,因為前兩者較為直接,但承諾就顯得抽象,而且

可以注意到定義裡頭含有時間的向度存在,但因為短期和長期

並存,所以我認為時間被抵消了,並非承諾組成的要素之一,

只是承諾的運行長短。兩行皆可簡化為「我們在一起(結婚)

好嗎」、「我們分手(離婚)好嗎」,只在開始與結束時出現

,口頭或者白紙黑字,主動啟齒或者被動告知。


 過程中,則是意識到我們在一起,那我們在一起,究竟要如

何行動才符合「在一起」呢?因人而異。


 是身心的完全結合嗎?身的結合是激情,心的結合是親密,

那承諾究竟是什麼?


 實際上這相當空洞,如果我們只以為這是一句徒具形式的言

語。因此若要鑿深承諾的內涵,我認為必須根基於彼此的信任

感與對「在一起」想像的實踐;換句話說,這就是許多人掛在

嘴上的「努力」,因此努力被切分成「愛戀」與「維繫」在關

係的不同階段,其實要換成「強迫」與「綑綁」也是可以,在

其下變動的是權利與義務等依附的關係。我認為關於承諾裡較

無爭論的義務是「忠誠」。


 所以承諾實際上是最微小的社會人際關係,是一種對彼此與

對他人的宣示。而婚姻法制化、秩序化了這種關係。

2008年1月17日 星期四

【一月物語】

 一個人回家,把時間都留給自己,整理心情。


 家裡空蕩蕩的,弟弟整個人捲在沙發上被窩裡睡覺,只有掛著線上遊戲的

電腦嗡嗡呼呼的背景叫聲。他跟媽說這學期讀完就不想讀了,要去當兵。我

看著他比我削瘦蒼白的臉,因為吸菸過多又沒運動、晝伏夜出打線上遊戲等

不健康的生活,其實有點難過,他知道自己要什麼嗎?生活和人生對他來說

是什麼呢?


 但我覺得倦了也疲憊了。


 打開NB跟小橘說,也許等會兒就一個人去海邊看夕陽吧,感受什麼叫做

時間流逝卻挽回不了。但我終究不敢去,我怕我會被吸進回憶裡,會蹲在堤

防上低低抱著頭,默默淌淚,不想自己就是黃昏本身。那是充滿意義的海邊

,但我知道所有的人都已經不在,就算只剩我一個人在沙灘上擦拭風的腳印

也沒用,沒有人會回來。


 他們都穿越那道時差之牆,記憶於是換了日期。就算我望著海,喃喃自語

回來,回來,回來又有什麼用呢?


 當我又爬上書房撫摸父親那些鋼筆字的筆跡,由上而下撫觸憮然,鏡頭由

右而左緩緩移過我的背影、父親的遺照,細細思量,用心計較,又有什麼訊

息能被明白呢?我頓悟不了,更無法穿透疾病與死亡。



 而我恨死符號了,我恨死這些比活人長命的感情記憶結構。


 我爬下樓,天暗了一半,港東街還是港東街的樣子,它有它的生命,但此

時它只是鄉村如常的一天,如常的面貌,光線往街西末端的廟口隱去。下課

的國高中三三兩兩走過,坐在板凳上聊天的街坊鄰居,電視新聞的對白喧鬧

聲,掃騎樓落葉的我,憑空打橫而過的鳥兒,收抱衣服的我。仰頭。旋繞在

深藍夜空裡的蝙蝠凝縮成一個點。


 而街只會是街,如常的我,趿著不輕不重聲響在如常的街上。


 時間沒有重量,而存在本身更是破碎的,對世界本身的想像也是不完整的

,當我漸漸覺悟我的不完整,我的青春就已宣告死亡,那些曾經以想像包裹

的熱情業已流逝殆盡,剩下虛無本身,偶而有著悲傷的潛流,描出引身向下

的落寞指頭。什麼燭光、小城燈火都是假的,除了安慰自己外,我不知道這

樣的符號謊言到底有什麼意思。


 建立理想中的意義,又得消解意義,我不知道到底是怎樣的人生才是我要

的,當這樣往返,對幸福與時間的渴求越熱切,失望與落寞的雪球也越滾越

大。但我多麼真誠地希望,至少現實是完整的,而語言總是忠厚地貼合著心

臟,不會狠心把我揉皺在陌生的塵世裡。


 於是我睡覺,我居住夢中,在記憶的超文本裡重新活過一遍,彷彿是真,

宛如昨日,客廳、藤椅、蓆子與散落一地的玩具,而父親在幹嘛呢?總是這

樣會比較好過。記得夜裡床頭的茉莉花香穿越空蕩的房間與冬季,守歲十二

點的鞭炮聲此起彼落地響起,或者冬至大清早的熱呼呼湯圓。原來當視野還

是柔焦的歲數,一切美好都完整得不曾破碎。也曾經以為一切都不會變,但

沒有人能活在不變的時間裡,如果呼喚得回,也就不用喊得聲嘶力竭了。


 醒來,25歲第一天剩幾個小時,於是打開一直想看的電影「生日快樂」

,在自己凝視的劇院裡,在無人看管的框架外,讓不醒的故事繼續腐蝕下去

。不求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只願天心月圓、華枝春滿,此為誌。

2008年1月16日 星期三

[日記] 宇推

 育樂街一心二葉外牽車碰巧遇到宇推,他正講手機,就往我後座大剌剌坐了上來。有空順路嗎?載我一程到建築系館。


 沒問題。


 那是一條無邊無際的道路,兩旁都被圍牆封住了,或許是有些出口的,或許抬頭可以望見那些探過磚牆陰鬱騷動的樹木。記憶中,一些列車靜止在牆那邊的軌道上,其上,是陰鬱的天空,或許並沒有那樣暗淡,總之是寒流中的某一天。


 宇推從機車後座下來,白色的衣服,或許是因為印象中他總是穿著淡色的衣服吧,彷彿抹上了一層亮光漆似的,高瘦清爽得像枚鑠亮的鋼釘立在旁邊,在兩堵無邊無際圍牆的旁邊,泊滿了無人的機車,路的中央只有寒風經過,不住吹嘯,或許不會揚起衣服拍打衣領,但總之世界的聲帶也會跟著遲滯下來的那種懸宕感。風在吹,景物是灰色的,或許也是那種

沉沉的蒼白與黯淡組成的色塊。


 這只是劇場裡頭平白無奇的一天,一個過場,一天又要拖過一天。當機車

停在圍牆外的某個出口,某個散場的情節,這不是等待,我以為什麼感覺都

沒捲帶,只是如常的偶遇,如常緊緊地封住日復一日的消磨。


 你要停在這個門,還是那個門?


 這個就好了,其實那個也是可以啦。



 嗯……我要去上課了,今天是我最後一天上課,上完課,就畢業了。


 畢業,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驚訝地轉頭,張著眼睛望著宇推,像是有什麼人彈了手指說「醒來!」

似的,或許是粗暴的,或許是張口想要說些什麼,卻仍措手不及地結舌。腦

中湧起一些似曾相似的情節,像有什麼風經過兩堵牆合攏的河道,一條無邊

無際的大馬路中央,少了醒目的站牌,少了起點與終點,沒有候車亭也沒有

任何行人撐著傘,但雲似乎壓得更低。


 電光火石的瞬間,倏忽意識到什麼,記憶抽絲剝繭,洶湧了過去,一些話

語閃現,尚未啟齒,宇推就擠出如常令人舒服的微笑補充說,但以後還是有

機會來台南玩啦。


 那是一條無邊無際的道路,迎面而來所有事物的輪廓都清晰了起來,兩旁

被一語不發的圍牆封住了,沒有步伐,沒有人聲,來到熟悉又陌生的場景。

單純地演了一下感傷,但真的就感同深受地無辜悵惘下去,在宇推肩膀的高

度望著背景的台南火車站與前站建物,城市地景被推得好遠,似乎我第一次

踏上這裡,一個轉身便要流浪離開。



 又要把些什麼挾帶而去呢。


 縱容又袒護的話語,消失在門之後,也不必揮揮手,就這樣節制地走到那

條無邊無際沒有轉彎沒有岔歧的大馬路上說掰掰保重。等待成熟洗練到再無

法觸及那曾如海綿般鬆軟相涉的青春歲月,我忽然想起那張嘴雜手拙的麻將

桌與小畢北上前他家夜裡靜默的門。


 就再也還是這樣就再也是一條無邊無際的路在下午飄起了冷冽傾斜的雨。

2008年1月9日 星期三

[摘要] 約翰.彌爾《論自由》一書導讀/唐諾

                              /唐諾




 權力是永遠去除不了的,權力不是體制創造出來的,它直接源生於人與人

相遇相處的關係之中,它是人與人關係必然落差的表現及其應用,而落差又

是必然的,只因為每個人的差異無法抹平,一如沒有任兩片雪花長同一個樣

子,體制能做的,只是換一種權力的安排方式。




 美善的價值和道德並不總是相容,人類得時時應付這些衝突並認真做出抉

擇,他可能犯錯,並且不可能全然的、百分之百完全的對,不管是一個人訴

諸自己孤獨良心信念,或一海票人彼此壯膽的共同決定,正是因為這樣,自

由才如此重要,或說迫切。




 於此,小彌彌引證歷歷,人類社會是極可能集體犯錯的,一如一個孤獨的

個人可能犯錯一般,一千個人和一個人意見不同,並無法據此判定誰是誰非

誰善誰惡,事實上真要追究的話,歷史的證據還一再告訴我們,人類思維的

突破、觀念的創新及進展,總是從少數人甚至是單一一個獨特的心靈開始並

啟動的,光是為著這個、為著不窒息人類社會進步的可能,我們就得保持耐

心和柔軟度,為所有的可能性留點餘地不是嗎?





 是非善惡不易在第一時間急躁的定讞,需要的不是靜態的時間,而是某種

公開的主張、談論甚至是言語交鋒辯論的過程,是社會思索和吸收學習的過

程。小彌彌是最要求社會談論必要的人,在另一部經典名著《論代議政治》

書中,他以為公民權力表達和護衛最重要的武器就是公開談論,並以此為民

意代表的唯一職責。




 即便是公開的辯論,判準仍得取決於社會當下的知識準備和道德準備,一

千個人的集體偏見是比一個人的偏見透明穩定,也少一些明白而立即的懲罰

是沒錯,但相對也更不可能高明而且有所謂慧眼獨具的可能,畢竟個人的偏

見可能更好也可能更壞,但集體的偏見卻只能是當下知識和道德的最大公約

數,是統計學鐘形曲線的中心那一點。在民主制的時代,這集體性的偏見還

得加上去等級化的平均主義要求,也就是小彌彌所稱的「一致性」的要求,

因此它總是平庸的、淡漠的,或直接說是沉睡的,小彌彌所言「既定意見的

沉睡」。




 真理在這方便所占的真正便宜的是:如果一種言論是真實的,儘管它會一

次、兩次或很多次被消滅,在若干時代過程中仍會被人再發現,一直等到它

的再現落在一個具有有利環境的時期,使它能夠逃避迫害,逐漸占有優勢,

力能抵擋其後一切壓制它的企圖。

2008年1月6日 星期日

【擬像的其他維度】

  我在螢幕上看到一顆蘋果

  它是一顆很像蘋果

  的淘氣蘋果


  它摔了過來彷彿被巨大

  的力量摔在螢幕上而煙火

  但不是萬有引力而箭頭


  發出一聲很像真的蘋果

  虹吸而摔在螢幕上的聲音

  我猜是錄的彷彿是一顆

  

  清脆結實的蘋果摔裂

  在螢幕上的聲音放好

  沒有蟲看得到果肉且摸得到


  蘋果香蘋果肉哽咽在

  ㄍㄨㄛˇㄒㄧㄤ的纖維

  軟軟的果泥封閉在 


  喇叭中聽到一顆蘋果噗

2008年1月5日 星期六

【聽是誰在唱歌】(四十八)-展場日誌

(跳跳攝影/李清照劇團來成大演出〈白素貞〉,下午搭布景時,圖左那位是詩人劉亮延。)



 2008年,1月5日,晴天微冷,下午125人次 1:30 永福國小戶外教學參觀,俏皮如喜鵲嗟嗟呶呶不休。



 迴廊是那種比較像時光隧道的暈然氛圍,陽光從窗格掛下輕巧的觸足,箔銀般疏影橫斜,貼附在古老厚重的木長桌上,除了展示兜售蘇雪林作品集的小架子外,便再無一物。如此的留白彷彿不是為了沉默,而是為了瑣碎志窮咬著心、扼著頸子,怎麼何時我都有在海洋盡頭的孤獨感受。


 信步散策的昨天,無人嫣然回眸。 


 老水手們穿越陰影裡的玄關,她們是志工,她們笑臉迎人,她們退而不休

。她們仍舊像某個滿天是霞夕陽照人黃昏午後,一班駛過四草水上森林的膠

筏,那些手持千里鏡、擠到船頭船舷的人群,驚聲尖叫朝遠方指點,偶有鳥

翼撲擊逃離,原是蒼鷺靦腆見人,遲遲張開巨大的翅翼,翻轉過泛泛綠葉占

地為王的沙丘,迂迴在油綠起伏的海茄苳之間,幾個間奏,愁容便已隨風懸

離更遠。


 水花拍擊,潮濕的海風靠近內陸,而喜鵲小小的身影總是無意中勾起更大

的驚呼,在胸臆一瞥而過,我總是想起在安平樹屋,夢中小小的窠巢,一對

喜鵲在草坪上覓食,一隻左右張望,一隻低頭探啄,我只能輕聲走過,任無

法展翅的腳步在斑駁的磚泥之間,如了然世界樹根滋長浮根垂鬚,無法暫且

按下。


 眉頭深鎖的愁容,哪都不能去,哪都不能走走,景緻每天都許少許少。


 渡船好遠,好磨人。


 我總是想起一大群黑狗,在鹽水溪堤防邊、沙洲間撒野,活潑潑、樂陶陶

,在遊人的目光下,探出個頭,以狗爬式泅水,悠遊在水光波紋之間,就這

樣消磨長日。


 原來快樂捲捲彎彎、刀刀削削,左右搖擺閒處好。


 我仍舊在夜裡戴著白手套,抓著一隻螢光蝶,閃爍其辭標記自己。


 新開的博物館已經像是一張舊的信箋,正如我對頭的兩片牆面,釘滿了試

管紙片,那是勝利國小學童採集的植物種子或葉片,沒人時候盯著瞧,多像

駭客任務裡頭的人類生質電池發著螢綠的光,這麼一想便全身毛骨悚然,身

軀胸膛臂腿蜷曲低頭,發著茸茸毛毛的霉,沒人搭理,所以隨處腐爛著。


 而器物便顯得尊貴,它們歇息,它們竊竊私語,它們是不是像胸膛總是立

誓不讓時光的細雨,流過而痕,可能的,它們哪都能去,隨時都在上街舒散

,展示蓬勃的寂寞。



 你知道嗎?我只要負責按計數器,在結束時關燈關門,讓一切散場。


 其實是不停地消滅自己。


 我是不會捨不得的,我不是那種比較留戀過去的裹腳布,我是那種流浪的

風,雖然比較慢也不夠強壯,總是在夏季終了的時候,才記得要抱你,抱你

在飄盪的歲月,用清朗卻脆弱的聲音唱歌。


 像方方正正從世界上削下來的純白色房間,要惺忪就可以在你胸膛朦朧。


 在這個時空壓縮的年代,我們的故事像旋轉開拔的果皮,沒有自己的天空

,沒有自己的土地,沒有自己的紅眠床,薄如蛋殼,只要相望相擁就要碎了

。常常抱著抱著,就不知所措想起跟哭有關的故事,非常適合通過碎紙機,

直達廢紙簍。不精采,毫無果效,根本不知道在幹什麼;很像政治,就發烘

烘自言自語響著。


 沒有語序的慣性,像房裡拼裝的家具,一顆遺忘的智齒擺放在櫃子裡,展

示著疼痛,我知道我又想到自己的房間。記憶與情節是同一回事,你怎知道

削下的氛圍不是沉在深海裡的貨櫃呢?


 或者是懸掛在台江鯨豚館裡的巨大蒼白骨骼,如缺氧的聚散月光。


 我們總是不駐防,我們是過客總在等待轉身重逢,自己照顧自己的失落。



 而我們,寫日記總是忘了要以怎樣的主詞,招喚誰激越的阿基里斯腱。


 而我總是期待著你從大門裡堂堂走進來,我將忘記高跟鞋叩叩磕著地板的

清脆聲音,我會忘記怎麼以齒輪的工序去切分時間,忘記方塊字的所有筆順

與發音,只望著你,讓自己下陷,等你勤快地拋出一些最陳腐、最煽情,但

又歷久彌新的辭彙。在你結巴而又呼出欲出的生命力的罅隙裡,有夢的力道

以鋼樑的性質、梅枝的延置,圍攏,靠得比世界的盅裡的骰子近,我知道我

的憂鬱會因此打滑,蒙塵的視野因擦拭而拋出寶石的光彩。


 來回踱步,只要負責按計數器,一顆細胞,兩顆細胞,三顆糖果……


 一排大漠炊煙吸進鼻腔肺泡薄膜。好樣的,距離薄如岡本003的後現代美

麗新世界,賁張的血脈伏流在記憶裡。你無法許我無時無刻擁有你的近用權

,正如我的生命已異化碎形成死亡筆記本幾顆鑲嵌而成的符號。


 被沖刷,剁細,蔥花的味道。想念你一個笑,狐狸如你叼煙覆雲的姿態。


 想念你目露兇光環伺歷史眾生,只輕洩歌聲與我。


 移動了消逝點,貫時的風景與敘事因此都軟綿綿,記憶是超文本的。


 望著成大成功校區的噴泉,困頓地湧舉出三四隻水銀的手,違反地心引力

純潔向上,拈著虛空,水花在風裡揮灑成為西斜飄搖的薄霧,我知道若我站

在對的角度可以看見彩虹,我可以長久站成草坪上那些石獅子、石馬匹的怔

忡姿態,腳踏車輕快,摩托車飛快,大學路延伸往夕陽離去的方向,綠色彩

繪圍籬裡趕工的校友會館在重機械與貨車咆哮聲中一天天地高起來了,不論

從中文系館、育樂街末端、勝利路極遠,都可以望見工地中那灰僕僕的影子

分割了一部分的天空與地景。而良美大樓如天穹樑柱間伸垂而下的徬徨吊筒

,近幾個月的夜裡會有幾排窗戶透出蹊蹺的光,雖啟人疑竇,但不免暗自下

結論,是趕工吧,多像download進度條啊,但這座城市過去在遺忘裡忘了現

代化幾拍,因此顯得黯淡,而一種叫做未來的組件仍有意無意地繼續運作著

,逐步增殖起來。


 我拉下校史室的日式窗戶,關掉DVD 放映機投影機,展場陰處皆墨,餘光

如褪色的泥金,覆在機械齒輪傳送帶上,工業革命已遠,啟蒙的承諾隨夜疾

行更遠,冠冕藏入百姓家。我如戰事已結束,卻仍銜枚踉蹌踏過廢墟溝壑的

人。


 咕嚕咕嚕。


 欸晚上從後火車站漫遊到站前的南方公園,啃活跳跳的周式蝦捲吧!真可

惜了台南冬天不斜織冷雨。而肇始的迴廊是那種比較像時光隧道的暈然氛圍

,答應自己,從此勾勾手離開對角線那張無人的病床吧,好嗎?

2008年1月4日 星期五

[回憶]石精臼

 之所以對石精臼這樣懷念,主要還是因為廣安宮前的「阿憨鹹粥」。


 在我還很小的時候,那時候的忠義路上醫院診所林立,母親在其中一家鄭

和燃婦產科的二樓開設福利社,由外婆和她輪流照顧。外婆長年住在福利社

裡,而母親從茄萣像個上班族一般,每天騎機車上班。那時候,她還會穿牛

仔褲呢。沒有上課的日子,如假日或寒暑假,如果不是在家裡跟著爸爸,就

是跟著媽媽到台南。


 童年有四分之一的時間,跟這座老城幾乎分不開。台南市中心就像是我的

第二個家,因此有時候朋友問起我是不是台南人時,我會回答我是高雄縣茄

萣人,但順帶附上,算半個府城人吧!


 有時候颳風下雨,母親會牽著妹妹與我搭計程車上班,佇「小西腳」(現

今的西門路、友愛街段)下車,再搭公車在光復市場站下車,通常時間充裕

就會走路上下班,其中最常經過的路線就是經過祀典武廟這段。所以大概是

那些時節散策之際,母親便會帶我們去吃「阿憨鹹粥」。大清早,民族路街

道悠然往東衍伸,彷彿朝暾溶溶的時節,又或許是陽光無法穿透有著記憶薄

霧的寒流天,一大群人島般圍著桌,便在廟前小埕哄哄吃著鮮美的虱目魚粥

,碗碟筷匙撞擊聲偶然交錯市場的人潮,是否有叫賣聲呢?我是否記得廟前

的楹柱呢?還是大蒜與肥美魚肉的滋味呢?


 那時候好愛用筷子挑魚頭裡的眼珠子,把魚腸拉得老長慢慢吃。

[日記]八寶薏仁湯圓

 下午交完台灣文學報告後,在masa loft 隨意翻書。晚上和魚果、紹敏至

北南山小館吃晚餐,紹敏留著一頭烏亮的長髮,仍舊濃妝、眼影、假睫毛,

像百貨公司裡的專櫃小姐一樣白皙。黑髮反襯下,一種人造物般的瓷白,五

官線條筆觸清晰。


 天冷,北南山一盤蔥爆牛肉簡餐填不飽我的肚子,魚果提議去吃湯圓,我

們仨便至赤崁樓邊的「石精臼」吃料多味美的八寶薏仁湯圓。待餐時,走到

市場後的工地圍籬邊、巷弄裡,東看看西看看,依稀還認得出我兒時這裡大

清早熱鬧的模樣。


 空間或許依舊。


 轉身踅回,熱騰騰冒著煙的碗公放在不鏽鋼桌上。舀起來,吹氣,含吞進

嘴裡胃裡,滋味是甜的,過去是飽的,但城市的冬夜很深、很冷,沒有一件

伴手禮,跟掌握的人手一般溫暖。

2008年1月3日 星期四

[心得]永遠的玉山魂-04-視界融合

永遠的玉山魂

-Bunun族的神話傳說、象徵與認同淺析,以《玉山魂》文本為例


薛人傑



 (三)認同


根據里柯(Paul Ricoeur)所言,「認同」基本上有兩種類型,其一是「固定認同」(idem identity),也就是自我在某一個既定的傳統與地理環境下,被賦予認定之身分(given),進而藉由鏡映式的心理投射賦予自我定位,這種認同基本上是一種固定不變的身分和屬性。另一種「認同」,則是透過文化建構、敘事體和時間的積累,產生時空脈絡中對應關係下的「敘述認同」(ipse identity)。「敘述認同」經常必須透過主體的敘述以再現自我,並在不斷流動的建構與斡旋(mediation)過程中方成形成。「敘述認同」是隨時而移的,它不但具備多元且獨特的節奏和韻律,也經常會在文化的規範和形塑下,產生種種不同的形變。也就是在這樣的意義下,許多的「女性主義」學者特別側重性別認同與文化建構的重要性,弱勢團體也提倡多元文化下的自我認同,藉此強調族裔認同的差異,以及不同文化位置和地方所形成的獨特地方認同(place identity),甚至也進一步挪用後殖民研究的論述,來強調交混雜糅的認同位置。 



  

  討論認同時,我想把閱讀框架與釋域拉到現在。再舉出此圖一次,這圖給我一個聯想,就是2005-2006台灣燈會 (節慶活動)的主燈「鳳鳴玉山」、「槃瓠再開天」的基底,皆以玉山為象徵,其中牽涉兩個層面,其一是在現代化的過程中,物象被「擬像」所取代,遙遠的玉山被3D沖刷鋼板構造出來,閃閃發著各色光芒,或抽象、或寫實的巨大漢族生肖挺立其上,因此就算在場好幾十萬人,甚至電視機前的觀眾都能憑著網站及媒體介紹的名稱,而從到那象徵玉山的主燈基座聯想到玉山,由此便進入第二個層面,一種宣示的想像──「台灣認同」。


  因此《玉山魂》一書中的記憶,那個原初的故鄉、懷舊的世界,主角烏瑪斯(或者族中老人們)是歸屬於固定認同,但是退到讀者凝視與接受的位置,這「原視界」立時變成「敘述認同」。戴寶村在〈玉山地景與台灣認同〉一文中以為:


認同是一種包含認知、區別、接納、歸屬的過程與現象,反映在認知、情感、行動等面向,台灣認同是指生活在台灣的人,經由生活歷史經驗而形塑命運共同體的自覺,認知歸屬於斯土斯民所構成的社群,並願意付出心力營造護衛。如將此休戚相共的集體自覺認同,轉化為意願與行動要建立國家來保障共同福祉,則是更具體的國家認同。一個國家的地理環境生活空間、昔今相續的歷史、我群他群的社會文化差異等要件是作為集體認同之具體事物或象徵物的基礎。


  危哉斯言!在這段呼喚國家主體的學術論文中,是否有其他族群記憶存在的空間呢?是否能被編納在「台灣」的國族論述之下呢?而我認為,認同應是由下而上的,由個體、社群/族群、區域、國家逐漸往上建構的,是多元聯集的平滑起伏平面,而非由同一的霸權以體制化的方式由上往下全包。既然《玉山魂》承續先人的生存智慧,與山林為友、以大地為師,並呈現台灣最初的生活真相,這些對於過去歷史資料的增加,都包括它所引起的果效或包括因為某一重要因素的間隔而抹殺了較早期的歷史因果。如姚斯在《藝術史和歷史》所說:「每一改變皆產生『新的』、『更充裕』的(條件),這些(條件)都可在藝術作品中個別地表達出來,代為新的整體。」因此文本的價值可以提升族人地位、維護族群尊嚴、與世界通聯,這種種都代為新的條件,豐富文學史與社會的面貌。


  當公益團體推動「樂在閱讀,是孩子面對挑戰與未來變遷的關鍵能力。透過閱讀,不分城鄉,每個孩子都可以去看世界,為未來撒下希望的種子。」這樣的閱讀是利是弊?當大眾傳媒受「等比例反映社會真實分配」的觀念影響,而在公廣集團下有原住民族電視台,原視的兒童節目,如同東森YOYO家族出現小米精靈和一個個排排座的小朋友在攝影棚裡唱跳,並有每節族語新聞的放送,運作層次的多元性與待遇平等的多元性能保存文化並深化族群認同?甚至有:「如果每個小孩都有一台筆記型電腦(OLPC),這樣就可以解決世界上所有資訊不對稱以及國家、城鄉發展不平均的問題。」至此,我終於了解到,全球化、(後)現代化、漢化、各式媒介技術革命,程度不一地改變每個族群裡頭每一個生命。沒有一個生命能永遠活在不變的時間裡。


  這是離散的過程。


  書寫、閱讀、教育與歷時生命面對的真實情境,再再充滿著辯證,就像《玉山魂》使用的中文,不規則的長句句法,這可以是布農族人的教科書嗎?而《玉山魂》擺放在文學史、文學獎的脈絡或書店的櫃子上,是否也是一種圍爐對話式的共鳴魔術(sympathetic magic)呢?還是空靈的八部合音?我拈出其中我最為認同的一段話:


山林不但美麗而且是我們祖先長年依賴的精靈。從大地開始之後,祖先所需要的,山林始終毫不保留的施捨,日復一日,從不間斷。長久以來,祖先都以『夠用的心』和『誠實的手』取得今天所需要的,並且把多餘的留給明天、後天及其他的族人。我的孩子!你要常常親近山林才會明白它的重要性。記住!要以乞求的心靈親近山林,不要以小偷的心靈親近山林,這樣才是布農族人對待好朋友的態度。


  我是感動的。


三、結論:


  每個族群都有其根本,而書寫的麵包屑總是鋪往回家的道路,有記憶的形構與再現,以書寫頂住遺忘,才有「文化認同」和「族群認同」的可能。而對現代/後現代台灣的意義,便是多元、異質性及鬆動可能,其豐富了台灣想像,擴大了這塊島上每個族群的視野與深度。


  這是人對於人心中秘密最真摯的了解。

2008年1月2日 星期三

[心得]永遠的玉山魂-03

永遠的玉山魂

-Bunun族的神話傳說、象徵與認同淺析,以《玉山魂》文本為例


薛人傑



 (二)象徵


  象徵方面,我著重在其跟記憶的聯繫。象徵是一種暗示,一種意義囊腔,一種封存集體獨特記憶的黑盒子,其往往受到文化體制和教育的影響。因此我先把作者寫在序前的動機及黑體字一併引出,因為這段其實把其立場和位置表達得很清楚,甚至對小說讀者如我來說有搶白之嫌,但老人的象徵性非常強烈:


「對!不過,不懂山林、不懂狩獵的人竟在屬於山鹿的獸徑上蓋起了大樓。很多獵人都在這裡獵捕過兇猛的動物,那是美好的歲月。唉!這裡變了,不屬於山林的東西越來越多,有時候經過這裡,還懷疑自己過過的歲月是不是真的存在過?看到這裡的變化,所有屬於年輕時代的腳印和記憶彷彿都是一場場發生在黑夜最黑的深夜的夢;灰灰濛濛的沒有顏色。」老人累了,再度蹲在廣場的邊緣,繼續孤獨的眺望遠方綿延不斷的山脈。


我一直在想:什麼樣不堪的生命,可以讓自己懷疑自己的記憶?什麼樣邪惡的力量,讓大家懷疑了父祖先人過過的美好歲月?什麼樣的國度,可以讓一個民族的記憶變調?很久很久以前,我從書本看到一段話,讓我從恍然大悟中釋懷了那一晚的茫然與哀愁,更是完成這部長篇小說的動力。


如果你的出現是認為要幫助我、教育我,那麼請你回去。如果你將把我的經驗看成你生存的一部分,那麼或許我們可以一起努力。


  這是作者在南橫天池公路局建築物外的停車場,與布農族老人相遇的對話,及之後痛心疾首的自覺。空間記憶的斷裂,很清楚地逗引出了布農族老人的處境,這是現代化非常痛苦的過程,現代化的國家機器、文化霸權以人定勝天的觀念,帶來怪手機械,爆破巨石,砍伐樹木,讓水泥公路及現代功能化的建築,貫穿過古老族群的傳統世代獵場,而讀者皆可感受到的「歷史眾生的失落」等迴響,絕非只是感同深受老人對於空間記憶消亡的緬懷與猶疑,而是用以界定自身存在座標的母體文化,在眾多因素下,而崩解喪失,而在此過程中沒有寫出的是那些備受主流文化侵襲、洗腦與壓迫支配的創傷,在這塊土地上的古老生命所曾經發生過的一切,被悄悄地擦拭而去。


  而「幫助」、「教育」不正是霸權遂行其事的語彙嗎?


  因此再生產的重現手法可著重在「文化記憶」或「文化創傷」,但《玉山魂》一書,在序前以「文化創傷」反過來對讀者震撼教育,其後的敘述(narrative)和故事(story)幾乎都是「文化記憶」的重構,內容幾乎涵蓋語言、修辭、感覺結構、文化背景、歷史傳統和家庭特色,就像一部照著「原住民運動」宣言而經過規劃設計的小說。由於所涉複雜,有些部分須跨學科的知識來研究,譬如第七章〈永不墜落的星辰〉裡以對話交談說故事的手法,帶出氏族的命名法、重要的戰役、英雄,和一些詞彙語音上的轉變。


  因此我還是回到初民的記憶與象徵秩序來探討,陳器文給《台灣原住民的啟示神話》一文的歸結是:


我們不能輕率的以為瞬間感應只是偶然的福至心靈,對初民來說,周遭生物環境的高度熟悉與關切是生存的不二法則:「生存,就是充滿了精確意義的經驗」,初民以敏銳的觀察,為一隻鳥或一棵樹或一塊石頭取名字,在整個充斥著氣息與變化的原始自然中,初民對著一座發出聲響的萬神之殿發話,呼喚著像家人一樣的專屬命名,原始思維的基礎不是因果關係,而是參與關係,人並沒有把自己從自然中特立出來,人與自然是分不開的,在原始神話中,同樣也令人發思古之幽情。


  在廖炳惠的《關鍵詞200-文學與批評的通用辭彙編》中有以下整理:


傅柯在其知解體系中,區分三種不同的知解體系,他認為在「前現代」時期,人類是用「關係的邏輯」(relatonal logic)安排世間的各種萬物,使之與天體秩序間,有一種天人互應式的聯結性對應。


如依照班雅明(Walter Benjamin) 〈On the Mimetic Faculty〉文章中的三個階段,此即為早期模仿官能與外在世界形成共通經驗的前現代。……「前現代」:人站在中間,展開雙手向上,對自然呼應,「前現代」世界是一種接觸的世界,是大小周天的神奇密合(magical contact),透過一種同質性和某種對應的形式,來產生人的身體與外在政體、天體和大小宇宙間的呼應關係,也就是中國人所說的天人合一。


  而我認為這種天人密合,正是透過神話傳說流動下去,在前現代裡,人的力量、器物、知識的有限性,使人在透明的大自然空間裡顯得渺小無依,人無法征服自然但又依賴自然的恩賜,人無法大規模地創造並限定空間框架與人之間的秩序,將自然山林的物產都功能化,有效率地變成可被管理、被控制的空間與物資,規劃入經濟生產裡頭。而大自然又處處充滿危機與不確定性,因此人與自然的和諧是必須的,透過上述所說「關係的邏輯」來認識自我與自然的關係,進而參與周遭環境,以降低陌生感和危機感,並形成認同感。因此可修改前現代「世界」的圖,加入山成為布農人腳下踩的基底,如下所示:

 

  漢人作家陳列書寫布農人便有同樣的經驗與觀察:


他們在山林裡活動時,無論視覺、嗅覺、聽覺,似乎都特別敏銳。我不知道那是否由於他們與自然萬物有一種特別的應合,或是因長期在深山林中求生打獵所培養出來的特殊警覺性,或純僅是天生的直覺。當我們在山路上一起走著走著,我有時會察覺,他們的表情和動作好像突然有一些異樣,眼睛閃閃發亮,像是在聆聽什麼我根本聽不到的某個聲音,或是聞嗅著我毫無感覺的氣味似的。然後,我們也許就真的看到一隻山羊或黃鼠狼或領角鴞匆匆一瞥出現在我們附近。……他們教我如何在深山裡活下去,以及哪些畏懼是必要或不必要的。 



  文本中的例子為:


「你喜歡親近山林,這是非常好的習慣。因為能夠單獨在山林中走動,是成為布農獵人的開始。因為親近山林會讓自己在不知不覺中,感受到山嶺的形狀、位置及山澗水流的大小和方向,也會從山林的身上獲得各類動物分布的情形及移動的線索;這也是能夠縱橫龐大山林的智慧和勇氣。」

 

  這不正是「人和動物共用語言的年代」嗎?那也是個萬物還沒有名字(符號)的年代,真實與感官黏糊糊地膠和在一塊,於是要用手去指,那個「指」的姿態也是象徵,代表所有感官。正是這些形塑了前現代的記憶,從空間感知到世界秩序,從音樂的韻律到身體的節奏,乃至於感官的嗅覺與觸覺所引發的「記憶」氛圍,以及和空間框架、時間移轉以及身體秩序有關的「記憶」。


  證諸《玉山魂》文本,我先舉出我印象最深刻,也令我最震撼的章節,即第九章〈成長之路〉裡頭的拔牙祭,主人公在要成年之前要舉行成年禮,在布農族則要進行拔除門牙的儀式,在觸壓冷熱痛的身體秩序裡,應該沒有比疼痛(一種空洞的劇痛)還更深刻的記憶了:


拔除門牙是肉體上最痛苦的考驗,必須以無比的忍耐來應付,儀式進行的時候,你們要勇敢,不可以掉眼淚。因為山林的生活並不是想像中的容易,唯有懂得忍耐的人才可以在山林中活下去。


「Hu!Hu!Hu!天神啊!我們將為孩子們拔除門牙。拔完之後,他們將成為最美麗的布農族男人,可以抓住所有少女的心,就像健康的花朵,吸引所有的蝴蝶。拔牙的疼痛會讓他們弱小的身軀茁壯,成為部落最勇猛的勇士,能夠保護我們的土地和婦孺。Hu!天神啊!請保佑孩子們,拔牙之後,惡靈不會在嘴巴上留下腐爛和臭味。從此之後,他們的身體像巨石那樣的硬朗,像山那樣的雄偉,從此不會生病,直到永遠永遠。Hu!Hu!Hu!」


祝禱完畢之後,老人將棒線猛力往上一拉,烏瑪斯嘴上的牙齒立刻隨著強大的力量往外飛奔,大家看著牙齒超越了屋頂的高度,大人臉上掛著滿意的笑容,因為牙齒飛得越高,象徵未來的生活必將順利、幸福,這是非常吉利的徵兆。


……門牙被拔除的年輕人,嘴中的疼痛好似銳利的匕首,瘋狂的刺向心靈的最深處,緊抿的嘴巴擋不住滿口的血液,沉重的血滴,不斷的低落在胸前。


  而除了感官直接接觸山林野澤的記憶外,天人應合也會表現在神話想像上,在此舉布農族的族群創生神話──玉山為例。由於《玉山魂》第一章〈最初〉只有挪用部分片段,加以潤飾詩化,參考霍斯陸曼.伐伐在《玉山散文》一書中的神話則較完整。Dunqul-Savi是玉山主峰在布農族語中的稱謂。Dunqul是指形象最雄偉、最接近Dihanin的山巔;由於女巨人是女性,因此布農族人特別將玉山主峰的族語稱謂加上高貴的女性名字──Savi。在〈我從Dunqul-Savi來〉一文中,布農人的母親-女巨人,其形象和身體是由一株老冷杉(banil)所賞賜的,她是那時大地上唯一悠遊的Bunun(人):


她常無意中為心中那一份深沉的孤寂而嘆息:每一次的嘆息都化成濃濃的白霧,濕潤了附近的大地。千百年的嘆息讓附近的大地生長出各式各樣的樹木,巨樹之間冒出了許許多多精巧的花草,不時在濃霧中綻放出屬於自己的花蕾……幾天之後,女巨人依然一動也不動的坐在山巔之上,女巨人的身體被冷冽的山峰凍得十分僵硬,女巨人並沒有離開的意思,雙腿一伸,長嘆一聲之後,閉上眼睛彷彿進入永遠的夢境之中,很久很久以後,女巨人始終坐在山巔之上,遠遠望去就像是一座高聳入天、千尺斷崖的山峰,女巨人伸出去的雙腳也開始變化,左腳的大拇指變成了現在的Asan-Bukun(郡大山,3292m),左腳的大拇指變成了現在的Asan-banuad(巒大山,3042m)。一段歲月之後,這兩座大山出現了許多和女巨人形象一模一樣的Bunun,並且像藤蔓般的佈滿了整個山林。後來出現在郡大山的族人就成了Is-bubukun的祖先;而出現在巒大山的族人就成了Take-banuad的祖先。


  可以注意到,作為族群源起的神話,玉山不只作為空間框架裡的實景標的物存在,更是母神形象的化身,而布農人則是她的子民,並在其中規畫了兩個社群的世界秩序。


  布農族是台灣原住民中,人口移動幅度最大,擴展力最強的一族,分佈面積僅次於泰雅族而居第二位。若依照學者研究,該族最早居住於台中平原一帶,約鹿港、斗六、竹山等故地,在十七世紀初或更早,才開始向東退入山岳地帶成為高山民族,而因遷徙和定居的活動而緩慢地大致完成了卓社群、卡社群、巒社群、丹社群及郡社群共五個族群的分化,以及已被同化的蘭社群(takopulan) 。此一時期移動的結果,使玉山和濁水溪之間現今的南投山地一帶,成了布農族盤據的領域。因此,我認為觀察此神話的原型變遷及在社群裡的分布狀況,大約可以描摹出社群如何分枝出去及遷徙的狀況。


  我推測有兩個原因:


1、郡社群與巒社群,是離玉山最近的兩個社群,所以玉山意象自然從這兩個社群而生。


2、郡社群與巒社群是創始者社群,或最大的社群。玉山口傳神話便隨著人口增多外移,而從這裡擴散出去。


  這兩個原因有可能相互影響,並從1過渡到2。《玉山魂》文本裡的主人翁一族便是由巒社群分出的。由於只是依照書面資料整理,有田野材料取得的限制,因此我無法確定,在其他不同布農社群及氏族裡玉山神話的分佈與原型有否任何改變,也無法推測玉山神話是否是在遷徙到高山,進入玉山山脈之後,受到強烈的印象感受,才因為地形地景意象相近,衍伸成為布農人的群體象徵。


  而布農人也認為其始終住在吉娜(母親)的身上,受眾神靈祝福的土地上。在這個想像的社群(imagined community)裡,一個完美契合族人生命,而把實景身體化、擬人化的神話世界觀,連結著族群歷史、集體記憶(collective memory),作為抗拒單一詮釋的「抗拒場域」、「第三空間(Thirdspace) 」,因此布農人可以在熟悉的世界裡認識自我,並知道一個以大寫的吉娜命名的山,永遠凝視著這塊土地與其上永遠的生命活動,因此在人跡罕至、只能目視之時,玉山在神話裡作為一個超越人為、永恆不變的原始自然神,既異質、逃逸又時空並置 ,絕非現代化象徵的人造物台北101可比擬,玉山從海島深處伸出,高聳入雲,她的時間刻度無限大於現代化的玻璃帷幕、線條與量體,她的肌理就是土地本身的具體記憶。


  相較於101煙火/現代化的變動與短暫,自然/山是不變的許諾。

[心得]永遠的玉山魂-02

永遠的玉山魂

-Bunun族的神話傳說、象徵與認同淺析,以《玉山魂》文本為例


薛人傑



  2、生活技能的啟蒙

 

人和動物共用語言的年代。百步蛇族和布農族人居住的地方相距不遠,因此雙方的感情非常親密,布農族人甚至稱呼百步蛇為Kaviath,就是朋友的意思。……有一次,一位布農族的婦人跑到百步蛇的家中聊天。無意間發現百步蛇身上的花紋特別美麗,規則的三角形像是一座座精緻的山脈,無限延伸的曲線,彰顯出無窮的生命力,婦人越看越喜歡,心中想著:如果我能編織出這樣美麗的花織編,我的男人、我的孩子就能擁有最美麗的衣裳,說不定還能引起親族們的讚美呢。


  此故事發展是婦人借了蛇的孩子回去邊看邊編織,卻在完成後向族人婦女大聲邀功及傳授編織技巧時,因為忽視把綁在椅子上的蛇的孩子弄死了。


母蛇看到冰冷的孩子,氣得夥同牠的族群攻擊布農族部落,並將部落的族人全部咬死,只剩下一個小孩子逃到附近的部落求援。


經過族人誠摯的道歉之後,兩族之間共同訂下了相互尊重的約定:如果布農族人殺死一條百步蛇,百步蛇可以向族人索取一條人命,反過來也是一樣。而如果族人不小心弄傷百步蛇而被蛇族咬傷的話,百步蛇就要割下自己尾巴給被咬的人,作為解除蛇毒的代價。


  在這則神話裡頭,最可以說明原住民婦女編織技巧的美學啟蒙,其花紋圖騰的靈感所來處,以及織布的原因,不只是為了遮風避雨禦寒等最基本功能需求,更是為了贏得親族讚美(美學鑑賞)。而「無窮的生命力」為層積複疊的圖騰凝固了意義,我認為像小蛇的死亡,其實正是此生命力的收編,潛藏的正是布農族人行走於山林的經驗中對於有美好花紋的百步蛇的恐懼,恐懼之死也是語言凝縮為美學圖騰的過程,比較隱晦的是也許初民意圖透過此方式控制恐懼,進而得到力量;或者就如紅燈傳達停止,衣服上的蛇紋也提示了原民在自然裡行走時的警告標示,所以故事的結局警告了後代(花紋意指):最好還是不要去招惹百步蛇。而這則神話的約定看似是「百步蛇要割下自己尾巴給被咬的人」,其實是以抽換主詞的方式遞減畏懼,而在心理上進行瞬間暗示,假若被百步蛇咬到,可以怎樣處理肢體以避免蛇毒蔓延,作為解除蛇毒的代價。


  學者陳器文舉例:


取火熟食、耕種小米、開闢卑南大溪、捕飛魚、及製作出海的獨木舟、作戰的蘆葦箭等,都是原住民極重要的生活技能的發明,然而指導啟蒙者並不是睿智的英雄或聖王,卻是親切如家人各擁專名的動物們。例如原住民有關火種神話:洪水使所有的火都熄滅了,布農人叫蛤蟆去取火種,蛤蟆潛水時火熄了,叫西里努達鳥去取火種,西里努達飛得太快火也熄了,再叫凱碧西鳥(kaipis)去取,凱碧西飛得不快也不慢,成功取回火種。


  王德威《台灣:從文學看歷史》則節錄了一則:


古有大洪水,漢人逃上玉山,番人逃上卓社大山,事出倉促,番人忘了帶火種,便想到玉山向漢人借火種,但兩山隔著汪洋大海,只得遣鳥飛去取,先後派了rararigan、tanpuga、sarinutan、rinas、tanpawa等鳥,都未能完成任務,最後由kaipisi鳥 順利口銜火種而回,因此番人至今不殺此鳥,此鳥喙尖有紅色部分,是運火時灼傷的痕跡。(佐山融吉、大西吉壽著,余萬居譯,《生番傳說集》大正十二年)


  可以看到這是同一則神話的不同變形,由於無法考證陳器文是何時何地採擷,資料出自何處,便無法比較其時間先後順序。但可以觀察到一些差異,在第二則神話裡有漢人的出現,因此日本人類學者所記錄的那時那地的布農口傳文學,至少可以推論是因為移民的漢人出現,而其活動已影響到布農人之後,神話才變形。雖說是虛構的神話,但漢人在洪水中逃上玉山,基本上較遠離事實,大正十二年是西元1923年,根據戴寶村的文獻資料:


1926年9月17日開鑿,11月6日完工的「阿里山-玉山」登山步道,終結了30年的新高山探險期,自此之後,新高山由蠻荒險惡的黑暗高山逐漸被日本人征服馴化成為一般大眾夏季旅遊之地。


  就算前此30年的殖民時期已有許多外國、日本探險家、甚至石塚總督,紛紛登上玉山,但漢人在那時的實質生活領域卻仍舊是遠離玉山。所以第二則由日人記錄的田野調查除需考慮王德威所提的:


在什麼意義上,這些神話是原住民口傳文學的結晶?或是殖民時期學者「發現」或「再現」台灣原始本色的成果?那原初的、未經琢磨的異國或異國情調,是否已成為征服者擴充政治、族裔版圖的慾望象徵?或甚至是一種挑起「原初的激情」的誘惑?


  尚需考慮在漢人移民台灣之後,其活動如何影響布農人,漢人在布農人的心中形象如何,其潛藏的心理同樣會引起神話的變造、增刪與更動。玉山是布農人的聖山,但在此神話中,漢人竟可以躲到當時實際上從未有漢人涉足的玉山上,而布農人反而要向漢人借「火種」。在所有可以平行移用的族群裡,為何不是與布農接壤的泰雅族或鄒族呢?一則布農人的技能啟蒙神話,卻因為有族群的對立項而被翻轉成族群之間文化等第的高低,漢人(日人)壓迫與征服的意味於焉浮現。而日人方面,尚需考慮殖民者人類學家把殖民地原住民當成研究的對象,利用田野調查、檔案歸類的方式,來產生對於殖民地原民的想像、知識與權力。當然,此則神話也許只是說明,當時布農所接觸的漢人甚或日人其「生火」等諸般技能優於布農,布農人在跟漢人的接觸中認識到彼此運用器物的差異,但這小小的神話漣漪未必不能象徵百年多來「撫番」、「理番」、「漢化」的權力更迭與文化滲透。



  3、占卜與祭儀的源起


利用凌晨去立標,就是為了避免遇到蛇和老鼠,那也是觸犯禁忌的行為,立標的工作就要立即停止,必須經過三天的贖罪,才能重新展開豎立標記的工作。…如果仍然遇到蛇、鼠等觸犯禁忌的動物,仍然要返家休息,連續五次的話,就要放棄心中所要揀選的土地,重新尋找新的土地,因為神靈不允許你借用那塊土地。


在古老的神話裡,老鼠是由一個懶惰又貪心的婦人變成的,牠為了彌補自己所犯的罪過,一生都會不停的吃小米,直到吃完為止。蛇是一種奇怪的動物,牠的皮膚特別滑溜,留不住任何東西,連細小的小米都會從牠的身上溜走。想想看,我們剛要開始種植小米,就碰到懶惰、貪心及留不住小米的動物,這是不吉利的象徵,代表我們種植的小米,將被其他精靈殘害或吃光,讓我們一無所有,這不是我們想要的結果。 


白腰文鳥穿著黑褐色的外衣,讓人看了討厭。…從前有一個男人,不管做任何事情,都會隨身帶著好吃的食物,在他的心目中,享受美食永遠比認真工作還重要。農作物成熟的季節,他和眾族親一樣,每天要到農地察看農作物成長的情形。不過,他的背簍卻裝載了許多的美食。…或許眾神靈不喜歡沒有收穫就先享受美食的奢侈行為。當他正忙著將切成塊狀的獸肉放在火焰上燒烤的時候,那些燒成黑褐色的肉塊,神奇般的飛向屋外,變成一群群的文鳥。從此之後,文鳥日夜不停的在耕地上偷吃小米,讓族人飽受饑荒的厄運。神靈是不可侵犯的,祂的懲罰具有絕對的毀滅性。所以我們在驅鳥祭的時候,每個人的生活必區更樸實、更刻苦;順從神靈的旨意,博得祂的歡喜和祝福。這也是驅鳥祭禁止食用地瓜和肉類的原因。


「Huw!Huw!Huw!」屋外傳來貓頭鷹的鳴叫聲。瑪拉絲對著躺在身旁的男人輕聲的說:「貓頭鷹前來拜訪我們的部落,應該會有個婦女懷孕。這個貓頭鷹的叫聲低沉、粗獷,一定是男孩子,不知道是誰家的女人?」


  陳器文謂:「鳥卜是初民世界常有的一種巫術行為,初民常細心分辨鳥的鳴叫聲來判斷吉凶。 」在第四則裏頭,此神話跟泰雅族的鳥占相似,泰雅是在出獵、出草時,以西列克(sileq)鳥的叫聲來預知出門時的吉凶 ,而布農則是以貓頭鷹的拜訪來預測婦女的懷孕與否,並以貓頭鷹的音色來預卜孩子的性別。


  而在一二則布農族的神話中,開墾祭揀選土地時的吉凶占卜,則是以是否遇上蛇和老鼠為占卜物,而兩種神話則分別後設而存,目的皆是為了補充儀式禁忌的不足之處,並把不吉利及人的敗德行為相關聯,作為一種教訓。另外,我覺得較有可能的是,基於這兩種動物的性質和在布農人的經驗記憶裡,這個神話也有可能暗示,前往那塊土地的路上,假如常遇到令人恐懼的蛇,基本上是不安全的路徑;而會遇到老鼠群聚的土地,那些碩大的山鼠可能會啃食掉剛播種的小米,當然更不適合開墾所需。


  第三則的白腰文鳥則是小米成長時,最常出現的害鳥之一,布農人依此鳥身上色澤特色,而造出此神話,同樣也是傳達部落裡在收穫之前,儲存的食物需好好管理的時間中,有哪些行為是不鼓勵、不允許的,至此,大概可以推論這些神話,不但是一種生活不得不如此,而透過想像力委婉而生的智慧,同時也是一種文化規訓透過神話傳說滲透到個體的方式。因此我認為,任何的神話不全是憑空虛構的產物,而是某些經驗再驗證及心理動力(目的、動機)下,在一定的封閉語言系統和環境裡,因其實際需要,被篩選、增刪、潤色、詮釋的此刻結果。

2008年1月1日 星期二

[心得]永遠的玉山魂-01


永遠的玉山魂

-Bunun族的神話傳說、象徵與認同淺析,以《玉山魂》文本為例



/薛人傑

 


這是一個種族意識極其強烈而自斂的族群。 

 


有一位住在東埔的巡山員跟我說過一件令我十分感動的事,他說從他稍微懂事的時候起,父親就開始告訴他家族的故事及各種神話與傳說。「有時清晨起床,天還沒有亮,父親就叫我坐在他的對面,然後開始說故事給我聽。種田或打獵時,他也會一面工作一面對我說,」這位巡山員說,「父親反覆告訴我這一類的故事,並且要我以後也要說給我的孩子聽。」 

 

   
──陳列,《永遠的山》

  




一、前言:

 


  布農族是傳統祭儀最多的一族,也有非常多的神話故事。由於對於小米收穫的重視,因而發展出一系列繁複而長時間的祭祀儀式。甚至,布農人傳統的年月觀念是依著小米的成長而劃分的。對於農事或狩獵行事的時間,布農人依著植物的枯榮與月亮的盈缺來決定。例如李花盛開時,適合播種小米;月缺時適合驅蟲、除草;滿月時適合收割舉行收穫祭。由月亮的圓滿來象徵人生的圓滿與小米的豐收,以月缺來表示怯除不好的事物,希望它快快消失。在除草祭儀結束後,布農人打起陀螺,祈望小米像陀螺快速旋轉(快速成長)。並在空地上架起鞦韆,希望小米如鞦韆盪(長)得一樣高 [01]。 因此,我們可以知道,布農人是一個充滿想像力、生活態度充滿象徵意味的民族。

 


  《玉山魂》為今年台灣文學獎長篇小說得獎作品之一,其書名的象徵意味濃厚不言而喻。這是一篇史詩般壯麗的長篇小說,以一名布農族少年烏瑪斯的成長之路與「當地人視域」,重構(reconstruction)布農文化主體,透過敘事去記憶、架構社群歷史,再現(representation)日常生活秩序。小說分兩部,每部各十章,大部分章名便是祭典名稱或者相關的象徵物,如開墾祭、播種祭、趕鳥的季節(Pusbaihazam,驅逐害鳥的祭典儀式)、風中的芋頭皮(嬰童祭)、打耳祭。文中彷彿百科全書般,不厭其煩地透過不同角色的對話或者不同角色視角去互補傳說與經驗,每章後都有文中族語拼音名詞的註釋,內容繁複、神話交織,在虛構與真實中,讓人對作者霍斯陸曼.伐伐對於保存族群、家族記憶的博大恢弘企圖,以及再現部落生活的精神與價值,留下深刻動人的印象。

 


  本文試圖從神話傳說、象徵與認同三個方向,對作品進行理解與詮釋,以理論去爬梳一個台灣現代社會漢化後的布農族作家,其富麗的修辭和流暢的敘事所創作出的漢文文本中,如何重新謄寫記憶中的原質(aboriginality)神話,如何再現父祖先人的美好歲月,以及把玉山象徵從漢族沙文、平地思維及國家政治的圖騰中拉出來,在人與山林自然和諧相處的生活細節中,處處流傳的教條訓誡與傳統美德裡,重新灌注以一種緬懷且永遠的鄉愁與認同。

 


  而神話傳說由口述進入中文小說書寫的貫時傳播過程,如果放在後殖民的角度來看,彷彿歷史失憶症焦慮,因而高度自覺下嫻熟地「使用」、「運用」並「操弄」中文,作者採取怎樣的書寫/語言策略、怎樣的政治宣言,又把讀者放在怎樣的位置上頭,又讀者反應如我,在這個「已非神化性的時代」,書中那些「他者」神話的功用和實體究竟是什麼,這些都值得討論。


 

  另外,使用「Bunun」的符號來行文,會比使用「布農」兩漢字來得政治正確,畢竟中文方塊字除表音外,另有表意,而「Bunun」是用來指稱「人」,當然也指稱到自己的族群名,而或許對一些原住民朋友來說,有的漢字顯得冗雜或低賤,但為了以下敘事方便,還是暫時用布農來指稱Bunun。

 

二、正文:

 


 (一)神話傳說


 

  神話,是每一個民族的元語言。源於原始社會時期,人類通過推理和想像對自然現象作出解釋,以粗樸的敘事結構外殼,包裹著真理之核,神話中所流露的想望、關注與慾力,不只反映了初民對自然現象的解釋,也傳達了民族遭遇重大事件的深刻記憶與經驗。神話是人們借助於幻想企圖征服自然的表現。神話中神的形象大多具有超人的力量,是原始人類的認識和願望的理想化。神話中的人物大多來自原始人類的自身形象。狩獵比較發達的部落,所創造的神話人物大多與狩獵有關;農耕發達的部落所創造的神話人物多與農業有關。神話中的英雄也以刀斧、弓箭為武器。從神話中,可以看到先民的一些過往事跡(例如災難),而這些神話往往又跟當時當地的經濟物質基礎相關,例如器物與糧食;而周邊生存環境條件則以地景意象的方式,為想像力提供了發揮的絕佳舞台。


  而在學術上,神話必須具有以下條件:

 

  *敘述人類原始時代或人類演化初期的單一事件或故事。

  *承傳者對這些事件、故事必須信以為真。

 

  中興大學中文系學者陳器文曾指出:


臺灣原住民神話中的動植物形象質樸,可以與人類相互感應,因而在神話世界中,扮演人類文明最初的啟發者,往往不是英雄也非聖王,多數是飛禽走獸或微小的蟲蠅魚雀,初民受到諸如「鳶飛魚躍」的啟發而茅塞頓開,有所感悟,相當於卡西勒(Ernst Cassirer, 1874-1945)所稱的「瞬間神」(momentary deities)。所謂「瞬間神」,是指一種方生方滅的心理內容,內心有所希冀、恐懼、願想,歷經外在物象的刺激而有所感應。瞬間神不會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對不同的人反覆顯現,祂只有在此時此地,只有在某個獨特的經驗瞬間存在。這種稍縱即逝的感受,就人類來說,也許有難以計數的經驗,卻少有正式記載;然而在原始部落的啟示神話中,我們卻可以發現許多意義重大的瞬間感應,顯示出蒙昧時期萬物有靈觀中發展起來的信仰狀態,從原民的啟示神話中,我們可歸納出有關性啟蒙、生活技能的啟蒙及祭儀的啟蒙等三大類,可知瞬間感應的事件普遍見於原住民各層次的文化事項中。[02]


 

  依照此三大分類,可以從《玉山魂》一書中舉出以下例子:



 

  1、生育與繁殖相關

 



  《玉山魂》一書中跟生育繁殖有關的神話闕如,此列出三則較相關的傳說,人類學上的目的主要是提供禮儀禁忌,把兩種相關的事件或性質「膠合」在一塊,提供了為何要如此行事的解釋。

 


驅鳥祭期間,男人和女人更不能太過親密,尤其是黑了天的時候。就算是夫妻也不被允許做出親密的行為。祖先告訴我們,如果害鳥們也跟著我們從事親密的行為,那麼害鳥的數量就會越來越多,傷害小米的力量就會像 Balivus(颱風)般的巨大,讓我們無法抵擋。[03]

 


在惡靈力量的誘惑之下,曾經做出近親纏綿的人,有的變成山鹿、有的變成山豬,讓許多的父母失去了子女,每天沉默的與淚水生活在一起。最嚴重的是整個家族立刻受到病魔的侵襲,最後整個家族被天地遺忘,無聲無息的消失在山林之中。這種近親纏綿所帶來的詛咒,連最強的法力都無法化解。  [04]

 


…處在厄運中的家族,在收割小米之前,必須先行展開Palutsanun(拔除祈福的傳統儀式)的儀式來規避厄運的糾纏。這種儀式必須在親族成員中,尋找一個未曾偷過東西、不曾說過謊、品性善良的處男,讓他在收割小米期間單獨住進穀倉內,擔任所謂的Linun(替代罪惡之意,即代罪羔羊)。擔任「代罪羔羊」的生殖器必須要大,因為他們相信「代罪羔羊」的生殖器和耕地上的小米有著神祕的關係,生殖器大就可以讓小米長得特別大,生殖器小則會讓小米跟著長得特別小。[05]



 

  分析第一則,是以兩種自然具體事件,即男女的親密行為與害鳥的交配繁殖行為關連在一起,此須有(1)害鳥Tulpin(白腰文鳥)會偷吃小米的事實(2)害鳥之多可象徵繁殖。陳器文指出:「《詩經.周南》詩中形容螽斯這種蝗蟲群飛而至,以股擦翅時聲音響亮,連續不絕,使人產生子孫眾多的想像,『螽斯之慶』成為祝人多子的成語。」而《詩大雅綿》:「綿綿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這是周民族的史詩之一,敘述周民族的發展,自然界的綿綿瓜瓞使人聯想到子孫繁衍眾多,進而比喻周民族自古公亶父以來,子孫在這塊土地上繁衍眾多綿延不絕的現象。而在第一則例子的結構中,則是喻體、喻依位置互換,害鳥是喻體,人是喻依,而使自然事件進入文化領域,以不希望害鳥繁殖的想望,形成禮儀去規範人在祭儀時的親密行為。

 



  而對於此禁慾規範我有一個推論,首先是在小米成熟之前,各章節中的對話傳說、諸般修辭比喻,其實都圍繞著樸實刻苦、不貪吃等美德去歌頌,並痛斥浪費與饕餮的行為。而其目的在書中寫得很明確:「…貪吃是無端浪費食物的習慣,讓我們沒有多餘的食物可以保存。[06]」一般說食慾若獲得滿足會提高性慾;但反過來講,性慾一旦獲得滿足,由於是浪費無謂的體力能量,所以更容易肚子餓,因此我認為禁慾在此一樣有其生理上的必要性。

 


  從第二則故事我們可以發現布農族雖身處孤立體系,但在長久的觀察下,一樣發現了近親結合會引起的後果,當然他們不會知道這是因為近親交配會讓隱性基因結合因而使遺傳疾病出現的機率大增的生物學原理,但此觀察在口傳之下,把畸形兒現象比喻成山豬、山鹿,並籠罩以神祕的色彩,其目的當然是透過傳說威嚇震攝以阻止族人近親通婚。當然類似的匿名創作與傳說,在各個民族裡或多或少都有,因為這現象是所有族群皆會發生。

 


  從第三則我們可以看出布農人對於小米的收成相當慎重其事,而誠心正意與美德、儀式行為之間進行連繫,在全書各種儀式裡幾乎都可以看見其以長者尊尊教誨的全知方式出現,對讀者解說。這裡小米與生殖器是以隱喻關係在儀式裡被運用。「Linun」一詞必須在布農的文化脈絡裡被理解,之後作者便挪用了「代罪羔羊 」一詞,這個手法在全書裡都可以看到,很多的族語名詞(地名山名、草木蟲魚鳥獸),第二次出現時,便會換成已有的中文專有名詞,也許這是為了讀者方便。但是,單就「Linun」與「代罪羔羊[07]」 兩意符的意指能否嵌合,就值得懷疑,畢竟兩詞出自不一樣的文化背景與語言系統,這是一個翻譯上的問題。查察上下文與儀式過程,我認為「代罪羔羊」涵義是否適合意指「Linun」,值得商榷。假若有「代罪」之意,是否需要有「羔羊」這有直接符指與宗教意涵的符號來表意呢?又「厄運災難」與「罪」的抽象概念其實略有差異,雖說罪在此作為補充說明表達抽象概念的喻依時,可以涵蓋前一意指,但我認為全文皆用「Linun」此符號會比較好,較無母語「去主體化」之慮。[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