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玉山魂
-Bunun族的神話傳說、象徵與認同淺析,以《玉山魂》文本為例
薛人傑
2、生活技能的啟蒙
人和動物共用語言的年代。百步蛇族和布農族人居住的地方相距不遠,因此雙方的感情非常親密,布農族人甚至稱呼百步蛇為Kaviath,就是朋友的意思。……有一次,一位布農族的婦人跑到百步蛇的家中聊天。無意間發現百步蛇身上的花紋特別美麗,規則的三角形像是一座座精緻的山脈,無限延伸的曲線,彰顯出無窮的生命力,婦人越看越喜歡,心中想著:如果我能編織出這樣美麗的花織編,我的男人、我的孩子就能擁有最美麗的衣裳,說不定還能引起親族們的讚美呢。
此故事發展是婦人借了蛇的孩子回去邊看邊編織,卻在完成後向族人婦女大聲邀功及傳授編織技巧時,因為忽視把綁在椅子上的蛇的孩子弄死了。
母蛇看到冰冷的孩子,氣得夥同牠的族群攻擊布農族部落,並將部落的族人全部咬死,只剩下一個小孩子逃到附近的部落求援。
經過族人誠摯的道歉之後,兩族之間共同訂下了相互尊重的約定:如果布農族人殺死一條百步蛇,百步蛇可以向族人索取一條人命,反過來也是一樣。而如果族人不小心弄傷百步蛇而被蛇族咬傷的話,百步蛇就要割下自己尾巴給被咬的人,作為解除蛇毒的代價。
在這則神話裡頭,最可以說明原住民婦女編織技巧的美學啟蒙,其花紋圖騰的靈感所來處,以及織布的原因,不只是為了遮風避雨禦寒等最基本功能需求,更是為了贏得親族讚美(美學鑑賞)。而「無窮的生命力」為層積複疊的圖騰凝固了意義,我認為像小蛇的死亡,其實正是此生命力的收編,潛藏的正是布農族人行走於山林的經驗中對於有美好花紋的百步蛇的恐懼,恐懼之死也是語言凝縮為美學圖騰的過程,比較隱晦的是也許初民意圖透過此方式控制恐懼,進而得到力量;或者就如紅燈傳達停止,衣服上的蛇紋也提示了原民在自然裡行走時的警告標示,所以故事的結局警告了後代(花紋意指):最好還是不要去招惹百步蛇。而這則神話的約定看似是「百步蛇要割下自己尾巴給被咬的人」,其實是以抽換主詞的方式遞減畏懼,而在心理上進行瞬間暗示,假若被百步蛇咬到,可以怎樣處理肢體以避免蛇毒蔓延,作為解除蛇毒的代價。
學者陳器文舉例:
取火熟食、耕種小米、開闢卑南大溪、捕飛魚、及製作出海的獨木舟、作戰的蘆葦箭等,都是原住民極重要的生活技能的發明,然而指導啟蒙者並不是睿智的英雄或聖王,卻是親切如家人各擁專名的動物們。例如原住民有關火種神話:洪水使所有的火都熄滅了,布農人叫蛤蟆去取火種,蛤蟆潛水時火熄了,叫西里努達鳥去取火種,西里努達飛得太快火也熄了,再叫凱碧西鳥(kaipis)去取,凱碧西飛得不快也不慢,成功取回火種。
王德威《台灣:從文學看歷史》則節錄了一則:
古有大洪水,漢人逃上玉山,番人逃上卓社大山,事出倉促,番人忘了帶火種,便想到玉山向漢人借火種,但兩山隔著汪洋大海,只得遣鳥飛去取,先後派了rararigan、tanpuga、sarinutan、rinas、tanpawa等鳥,都未能完成任務,最後由kaipisi鳥 順利口銜火種而回,因此番人至今不殺此鳥,此鳥喙尖有紅色部分,是運火時灼傷的痕跡。(佐山融吉、大西吉壽著,余萬居譯,《生番傳說集》大正十二年)
可以看到這是同一則神話的不同變形,由於無法考證陳器文是何時何地採擷,資料出自何處,便無法比較其時間先後順序。但可以觀察到一些差異,在第二則神話裡有漢人的出現,因此日本人類學者所記錄的那時那地的布農口傳文學,至少可以推論是因為移民的漢人出現,而其活動已影響到布農人之後,神話才變形。雖說是虛構的神話,但漢人在洪水中逃上玉山,基本上較遠離事實,大正十二年是西元1923年,根據戴寶村的文獻資料:
1926年9月17日開鑿,11月6日完工的「阿里山-玉山」登山步道,終結了30年的新高山探險期,自此之後,新高山由蠻荒險惡的黑暗高山逐漸被日本人征服馴化成為一般大眾夏季旅遊之地。
就算前此30年的殖民時期已有許多外國、日本探險家、甚至石塚總督,紛紛登上玉山,但漢人在那時的實質生活領域卻仍舊是遠離玉山。所以第二則由日人記錄的田野調查除需考慮王德威所提的:
在什麼意義上,這些神話是原住民口傳文學的結晶?或是殖民時期學者「發現」或「再現」台灣原始本色的成果?那原初的、未經琢磨的異國或異國情調,是否已成為征服者擴充政治、族裔版圖的慾望象徵?或甚至是一種挑起「原初的激情」的誘惑?
尚需考慮在漢人移民台灣之後,其活動如何影響布農人,漢人在布農人的心中形象如何,其潛藏的心理同樣會引起神話的變造、增刪與更動。玉山是布農人的聖山,但在此神話中,漢人竟可以躲到當時實際上從未有漢人涉足的玉山上,而布農人反而要向漢人借「火種」。在所有可以平行移用的族群裡,為何不是與布農接壤的泰雅族或鄒族呢?一則布農人的技能啟蒙神話,卻因為有族群的對立項而被翻轉成族群之間文化等第的高低,漢人(日人)壓迫與征服的意味於焉浮現。而日人方面,尚需考慮殖民者人類學家把殖民地原住民當成研究的對象,利用田野調查、檔案歸類的方式,來產生對於殖民地原民的想像、知識與權力。當然,此則神話也許只是說明,當時布農所接觸的漢人甚或日人其「生火」等諸般技能優於布農,布農人在跟漢人的接觸中認識到彼此運用器物的差異,但這小小的神話漣漪未必不能象徵百年多來「撫番」、「理番」、「漢化」的權力更迭與文化滲透。
3、占卜與祭儀的源起
利用凌晨去立標,就是為了避免遇到蛇和老鼠,那也是觸犯禁忌的行為,立標的工作就要立即停止,必須經過三天的贖罪,才能重新展開豎立標記的工作。…如果仍然遇到蛇、鼠等觸犯禁忌的動物,仍然要返家休息,連續五次的話,就要放棄心中所要揀選的土地,重新尋找新的土地,因為神靈不允許你借用那塊土地。
在古老的神話裡,老鼠是由一個懶惰又貪心的婦人變成的,牠為了彌補自己所犯的罪過,一生都會不停的吃小米,直到吃完為止。蛇是一種奇怪的動物,牠的皮膚特別滑溜,留不住任何東西,連細小的小米都會從牠的身上溜走。想想看,我們剛要開始種植小米,就碰到懶惰、貪心及留不住小米的動物,這是不吉利的象徵,代表我們種植的小米,將被其他精靈殘害或吃光,讓我們一無所有,這不是我們想要的結果。
白腰文鳥穿著黑褐色的外衣,讓人看了討厭。…從前有一個男人,不管做任何事情,都會隨身帶著好吃的食物,在他的心目中,享受美食永遠比認真工作還重要。農作物成熟的季節,他和眾族親一樣,每天要到農地察看農作物成長的情形。不過,他的背簍卻裝載了許多的美食。…或許眾神靈不喜歡沒有收穫就先享受美食的奢侈行為。當他正忙著將切成塊狀的獸肉放在火焰上燒烤的時候,那些燒成黑褐色的肉塊,神奇般的飛向屋外,變成一群群的文鳥。從此之後,文鳥日夜不停的在耕地上偷吃小米,讓族人飽受饑荒的厄運。神靈是不可侵犯的,祂的懲罰具有絕對的毀滅性。所以我們在驅鳥祭的時候,每個人的生活必區更樸實、更刻苦;順從神靈的旨意,博得祂的歡喜和祝福。這也是驅鳥祭禁止食用地瓜和肉類的原因。
「Huw!Huw!Huw!」屋外傳來貓頭鷹的鳴叫聲。瑪拉絲對著躺在身旁的男人輕聲的說:「貓頭鷹前來拜訪我們的部落,應該會有個婦女懷孕。這個貓頭鷹的叫聲低沉、粗獷,一定是男孩子,不知道是誰家的女人?」
陳器文謂:「鳥卜是初民世界常有的一種巫術行為,初民常細心分辨鳥的鳴叫聲來判斷吉凶。 」在第四則裏頭,此神話跟泰雅族的鳥占相似,泰雅是在出獵、出草時,以西列克(sileq)鳥的叫聲來預知出門時的吉凶 ,而布農則是以貓頭鷹的拜訪來預測婦女的懷孕與否,並以貓頭鷹的音色來預卜孩子的性別。
而在一二則布農族的神話中,開墾祭揀選土地時的吉凶占卜,則是以是否遇上蛇和老鼠為占卜物,而兩種神話則分別後設而存,目的皆是為了補充儀式禁忌的不足之處,並把不吉利及人的敗德行為相關聯,作為一種教訓。另外,我覺得較有可能的是,基於這兩種動物的性質和在布農人的經驗記憶裡,這個神話也有可能暗示,前往那塊土地的路上,假如常遇到令人恐懼的蛇,基本上是不安全的路徑;而會遇到老鼠群聚的土地,那些碩大的山鼠可能會啃食掉剛播種的小米,當然更不適合開墾所需。
第三則的白腰文鳥則是小米成長時,最常出現的害鳥之一,布農人依此鳥身上色澤特色,而造出此神話,同樣也是傳達部落裡在收穫之前,儲存的食物需好好管理的時間中,有哪些行為是不鼓勵、不允許的,至此,大概可以推論這些神話,不但是一種生活不得不如此,而透過想像力委婉而生的智慧,同時也是一種文化規訓透過神話傳說滲透到個體的方式。因此我認為,任何的神話不全是憑空虛構的產物,而是某些經驗再驗證及心理動力(目的、動機)下,在一定的封閉語言系統和環境裡,因其實際需要,被篩選、增刪、潤色、詮釋的此刻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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