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玉山魂
-Bunun族的神話傳說、象徵與認同淺析,以《玉山魂》文本為例
薛人傑
(二)象徵
象徵方面,我著重在其跟記憶的聯繫。象徵是一種暗示,一種意義囊腔,一種封存集體獨特記憶的黑盒子,其往往受到文化體制和教育的影響。因此我先把作者寫在序前的動機及黑體字一併引出,因為這段其實把其立場和位置表達得很清楚,甚至對小說讀者如我來說有搶白之嫌,但老人的象徵性非常強烈:
「對!不過,不懂山林、不懂狩獵的人竟在屬於山鹿的獸徑上蓋起了大樓。很多獵人都在這裡獵捕過兇猛的動物,那是美好的歲月。唉!這裡變了,不屬於山林的東西越來越多,有時候經過這裡,還懷疑自己過過的歲月是不是真的存在過?看到這裡的變化,所有屬於年輕時代的腳印和記憶彷彿都是一場場發生在黑夜最黑的深夜的夢;灰灰濛濛的沒有顏色。」老人累了,再度蹲在廣場的邊緣,繼續孤獨的眺望遠方綿延不斷的山脈。
我一直在想:什麼樣不堪的生命,可以讓自己懷疑自己的記憶?什麼樣邪惡的力量,讓大家懷疑了父祖先人過過的美好歲月?什麼樣的國度,可以讓一個民族的記憶變調?很久很久以前,我從書本看到一段話,讓我從恍然大悟中釋懷了那一晚的茫然與哀愁,更是完成這部長篇小說的動力。
如果你的出現是認為要幫助我、教育我,那麼請你回去。如果你將把我的經驗看成你生存的一部分,那麼或許我們可以一起努力。
這是作者在南橫天池公路局建築物外的停車場,與布農族老人相遇的對話,及之後痛心疾首的自覺。空間記憶的斷裂,很清楚地逗引出了布農族老人的處境,這是現代化非常痛苦的過程,現代化的國家機器、文化霸權以人定勝天的觀念,帶來怪手機械,爆破巨石,砍伐樹木,讓水泥公路及現代功能化的建築,貫穿過古老族群的傳統世代獵場,而讀者皆可感受到的「歷史眾生的失落」等迴響,絕非只是感同深受老人對於空間記憶消亡的緬懷與猶疑,而是用以界定自身存在座標的母體文化,在眾多因素下,而崩解喪失,而在此過程中沒有寫出的是那些備受主流文化侵襲、洗腦與壓迫支配的創傷,在這塊土地上的古老生命所曾經發生過的一切,被悄悄地擦拭而去。
而「幫助」、「教育」不正是霸權遂行其事的語彙嗎?
因此再生產的重現手法可著重在「文化記憶」或「文化創傷」,但《玉山魂》一書,在序前以「文化創傷」反過來對讀者震撼教育,其後的敘述(narrative)和故事(story)幾乎都是「文化記憶」的重構,內容幾乎涵蓋語言、修辭、感覺結構、文化背景、歷史傳統和家庭特色,就像一部照著「原住民運動」宣言而經過規劃設計的小說。由於所涉複雜,有些部分須跨學科的知識來研究,譬如第七章〈永不墜落的星辰〉裡以對話交談說故事的手法,帶出氏族的命名法、重要的戰役、英雄,和一些詞彙語音上的轉變。
因此我還是回到初民的記憶與象徵秩序來探討,陳器文給《台灣原住民的啟示神話》一文的歸結是:
我們不能輕率的以為瞬間感應只是偶然的福至心靈,對初民來說,周遭生物環境的高度熟悉與關切是生存的不二法則:「生存,就是充滿了精確意義的經驗」,初民以敏銳的觀察,為一隻鳥或一棵樹或一塊石頭取名字,在整個充斥著氣息與變化的原始自然中,初民對著一座發出聲響的萬神之殿發話,呼喚著像家人一樣的專屬命名,原始思維的基礎不是因果關係,而是參與關係,人並沒有把自己從自然中特立出來,人與自然是分不開的,在原始神話中,同樣也令人發思古之幽情。
在廖炳惠的《關鍵詞200-文學與批評的通用辭彙編》中有以下整理:
傅柯在其知解體系中,區分三種不同的知解體系,他認為在「前現代」時期,人類是用「關係的邏輯」(relatonal logic)安排世間的各種萬物,使之與天體秩序間,有一種天人互應式的聯結性對應。
如依照班雅明(Walter Benjamin) 〈On the Mimetic Faculty〉文章中的三個階段,此即為早期模仿官能與外在世界形成共通經驗的前現代。……「前現代」:人站在中間,展開雙手向上,對自然呼應,「前現代」世界是一種接觸的世界,是大小周天的神奇密合(magical contact),透過一種同質性和某種對應的形式,來產生人的身體與外在政體、天體和大小宇宙間的呼應關係,也就是中國人所說的天人合一。
而我認為這種天人密合,正是透過神話傳說流動下去,在前現代裡,人的力量、器物、知識的有限性,使人在透明的大自然空間裡顯得渺小無依,人無法征服自然但又依賴自然的恩賜,人無法大規模地創造並限定空間框架與人之間的秩序,將自然山林的物產都功能化,有效率地變成可被管理、被控制的空間與物資,規劃入經濟生產裡頭。而大自然又處處充滿危機與不確定性,因此人與自然的和諧是必須的,透過上述所說「關係的邏輯」來認識自我與自然的關係,進而參與周遭環境,以降低陌生感和危機感,並形成認同感。因此可修改前現代「世界」的圖,加入山成為布農人腳下踩的基底,如下所示:
漢人作家陳列書寫布農人便有同樣的經驗與觀察:
他們在山林裡活動時,無論視覺、嗅覺、聽覺,似乎都特別敏銳。我不知道那是否由於他們與自然萬物有一種特別的應合,或是因長期在深山林中求生打獵所培養出來的特殊警覺性,或純僅是天生的直覺。當我們在山路上一起走著走著,我有時會察覺,他們的表情和動作好像突然有一些異樣,眼睛閃閃發亮,像是在聆聽什麼我根本聽不到的某個聲音,或是聞嗅著我毫無感覺的氣味似的。然後,我們也許就真的看到一隻山羊或黃鼠狼或領角鴞匆匆一瞥出現在我們附近。……他們教我如何在深山裡活下去,以及哪些畏懼是必要或不必要的。
文本中的例子為:
「你喜歡親近山林,這是非常好的習慣。因為能夠單獨在山林中走動,是成為布農獵人的開始。因為親近山林會讓自己在不知不覺中,感受到山嶺的形狀、位置及山澗水流的大小和方向,也會從山林的身上獲得各類動物分布的情形及移動的線索;這也是能夠縱橫龐大山林的智慧和勇氣。」
這不正是「人和動物共用語言的年代」嗎?那也是個萬物還沒有名字(符號)的年代,真實與感官黏糊糊地膠和在一塊,於是要用手去指,那個「指」的姿態也是象徵,代表所有感官。正是這些形塑了前現代的記憶,從空間感知到世界秩序,從音樂的韻律到身體的節奏,乃至於感官的嗅覺與觸覺所引發的「記憶」氛圍,以及和空間框架、時間移轉以及身體秩序有關的「記憶」。
證諸《玉山魂》文本,我先舉出我印象最深刻,也令我最震撼的章節,即第九章〈成長之路〉裡頭的拔牙祭,主人公在要成年之前要舉行成年禮,在布農族則要進行拔除門牙的儀式,在觸壓冷熱痛的身體秩序裡,應該沒有比疼痛(一種空洞的劇痛)還更深刻的記憶了:
拔除門牙是肉體上最痛苦的考驗,必須以無比的忍耐來應付,儀式進行的時候,你們要勇敢,不可以掉眼淚。因為山林的生活並不是想像中的容易,唯有懂得忍耐的人才可以在山林中活下去。
「Hu!Hu!Hu!天神啊!我們將為孩子們拔除門牙。拔完之後,他們將成為最美麗的布農族男人,可以抓住所有少女的心,就像健康的花朵,吸引所有的蝴蝶。拔牙的疼痛會讓他們弱小的身軀茁壯,成為部落最勇猛的勇士,能夠保護我們的土地和婦孺。Hu!天神啊!請保佑孩子們,拔牙之後,惡靈不會在嘴巴上留下腐爛和臭味。從此之後,他們的身體像巨石那樣的硬朗,像山那樣的雄偉,從此不會生病,直到永遠永遠。Hu!Hu!Hu!」
祝禱完畢之後,老人將棒線猛力往上一拉,烏瑪斯嘴上的牙齒立刻隨著強大的力量往外飛奔,大家看著牙齒超越了屋頂的高度,大人臉上掛著滿意的笑容,因為牙齒飛得越高,象徵未來的生活必將順利、幸福,這是非常吉利的徵兆。
……門牙被拔除的年輕人,嘴中的疼痛好似銳利的匕首,瘋狂的刺向心靈的最深處,緊抿的嘴巴擋不住滿口的血液,沉重的血滴,不斷的低落在胸前。
而除了感官直接接觸山林野澤的記憶外,天人應合也會表現在神話想像上,在此舉布農族的族群創生神話──玉山為例。由於《玉山魂》第一章〈最初〉只有挪用部分片段,加以潤飾詩化,參考霍斯陸曼.伐伐在《玉山散文》一書中的神話則較完整。Dunqul-Savi是玉山主峰在布農族語中的稱謂。Dunqul是指形象最雄偉、最接近Dihanin的山巔;由於女巨人是女性,因此布農族人特別將玉山主峰的族語稱謂加上高貴的女性名字──Savi。在〈我從Dunqul-Savi來〉一文中,布農人的母親-女巨人,其形象和身體是由一株老冷杉(banil)所賞賜的,她是那時大地上唯一悠遊的Bunun(人):
她常無意中為心中那一份深沉的孤寂而嘆息:每一次的嘆息都化成濃濃的白霧,濕潤了附近的大地。千百年的嘆息讓附近的大地生長出各式各樣的樹木,巨樹之間冒出了許許多多精巧的花草,不時在濃霧中綻放出屬於自己的花蕾……幾天之後,女巨人依然一動也不動的坐在山巔之上,女巨人的身體被冷冽的山峰凍得十分僵硬,女巨人並沒有離開的意思,雙腿一伸,長嘆一聲之後,閉上眼睛彷彿進入永遠的夢境之中,很久很久以後,女巨人始終坐在山巔之上,遠遠望去就像是一座高聳入天、千尺斷崖的山峰,女巨人伸出去的雙腳也開始變化,左腳的大拇指變成了現在的Asan-Bukun(郡大山,3292m),左腳的大拇指變成了現在的Asan-banuad(巒大山,3042m)。一段歲月之後,這兩座大山出現了許多和女巨人形象一模一樣的Bunun,並且像藤蔓般的佈滿了整個山林。後來出現在郡大山的族人就成了Is-bubukun的祖先;而出現在巒大山的族人就成了Take-banuad的祖先。
可以注意到,作為族群源起的神話,玉山不只作為空間框架裡的實景標的物存在,更是母神形象的化身,而布農人則是她的子民,並在其中規畫了兩個社群的世界秩序。
布農族是台灣原住民中,人口移動幅度最大,擴展力最強的一族,分佈面積僅次於泰雅族而居第二位。若依照學者研究,該族最早居住於台中平原一帶,約鹿港、斗六、竹山等故地,在十七世紀初或更早,才開始向東退入山岳地帶成為高山民族,而因遷徙和定居的活動而緩慢地大致完成了卓社群、卡社群、巒社群、丹社群及郡社群共五個族群的分化,以及已被同化的蘭社群(takopulan) 。此一時期移動的結果,使玉山和濁水溪之間現今的南投山地一帶,成了布農族盤據的領域。因此,我認為觀察此神話的原型變遷及在社群裡的分布狀況,大約可以描摹出社群如何分枝出去及遷徙的狀況。
我推測有兩個原因:
1、郡社群與巒社群,是離玉山最近的兩個社群,所以玉山意象自然從這兩個社群而生。
2、郡社群與巒社群是創始者社群,或最大的社群。玉山口傳神話便隨著人口增多外移,而從這裡擴散出去。
這兩個原因有可能相互影響,並從1過渡到2。《玉山魂》文本裡的主人翁一族便是由巒社群分出的。由於只是依照書面資料整理,有田野材料取得的限制,因此我無法確定,在其他不同布農社群及氏族裡玉山神話的分佈與原型有否任何改變,也無法推測玉山神話是否是在遷徙到高山,進入玉山山脈之後,受到強烈的印象感受,才因為地形地景意象相近,衍伸成為布農人的群體象徵。
而布農人也認為其始終住在吉娜(母親)的身上,受眾神靈祝福的土地上。在這個想像的社群(imagined community)裡,一個完美契合族人生命,而把實景身體化、擬人化的神話世界觀,連結著族群歷史、集體記憶(collective memory),作為抗拒單一詮釋的「抗拒場域」、「第三空間(Thirdspace) 」,因此布農人可以在熟悉的世界裡認識自我,並知道一個以大寫的吉娜命名的山,永遠凝視著這塊土地與其上永遠的生命活動,因此在人跡罕至、只能目視之時,玉山在神話裡作為一個超越人為、永恆不變的原始自然神,既異質、逃逸又時空並置 ,絕非現代化象徵的人造物台北101可比擬,玉山從海島深處伸出,高聳入雲,她的時間刻度無限大於現代化的玻璃帷幕、線條與量體,她的肌理就是土地本身的具體記憶。
相較於101煙火/現代化的變動與短暫,自然/山是不變的許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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