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歡看雲,這個習慣約莫在國中時就養成了,茄萣靠海,視野開闊,
那時候教室在三樓,周邊除了一層的圖書館和一座稱為媽祖山的小沙丘外,
四面便是荒煙蔓草的魚塭,國小和國中兩座一千公尺的巨大操場南北接壤,
中間只有一道灰撲撲的磚牆隔開。跟城市競高呢想來很低,但在那樣平坦的
鹽分地帶,三樓卻幾乎讓人在午睡時就可以觸到深邃碧藍的天堂了。
因此一踏出教室,一站在走廊上,目光便可眺望極遠,極遠處便可搆到一
道微細的海平線,隨著冬夏陰晴交換著色澤表情。其上,是一大片如今想來
無比奢侈的天空,靉靆雲堡隨著風向氣流東南西北地移動,把我仍顯愚騃的
思緒帶往極遠的地方。
天空與雲的堆垛就在額前,如此逼近我的眉目,世界自然以祂全然透明的
架構對我展現,有如一個深密無限的磁場,直接吸住了祂能吸住的所有事物
,一種觸發,一種無端巨象的發軔,祂們就只是那樣扛著那些神話、鄉野奇
譚和我蠢動的情感,伸出莫名的足舔拭著這片沙塵與鹼土,有時下雨,留下
祂清新的體液。覺得這世界如此純淨接近混沌,還未有文明的七竅。
因此雨那樣長,長得記憶只能等待輕輕抬升。
我不需要知道我在哪裡,我只要知道我要去哪裡,窗台走廊無限延伸。
不雨的日子,對流旺盛,操場上有旋風來來去去,另一半是球場劃出的地
界,只等把肉體跳躍得更高,舉物旋游。窗台走廊無限延伸,總是隨著黃昏
的光芒伸往灰白的沙灘,影子愈來愈長,讓人學會在濤聲裡隱形。當記起暴
風雨時,海也會吼叫,不需要落地窗,這裡沒有界線,沒有內外主客。不需
要攜帶任何事物的名字,祂們就是存在的氣息緩緩流轉三千。
萬物在光裡移動,陰影中竊竊私語。
草木自由旺盛地抽長,一整片恍然的鮮綠,那是自然情境重組的基礎。
蟬放肆地喧叫,搖盪夢中的那根弦線。
降旗時分,面朝西,那座沙丘,歸巢與還的鳥群呱叫嘈雜聲,直如聊齋荒
山嚇死人。月球在深藍或晚霞背面緩緩移動,一切物象和聲音都是那樣無端
,如此莫名,一種真實的氣氛,凝然包圍我渾動的感官。
風是鹹,彷彿舌頭可以測風向。
熱浪襲來,就躲到南國的陰影裡,總是似曾相似的暮色,是腳踏車的輪轉。
那時我只想自己窩到草地樹洞的最深處,到祂盤巖的罅隙探險。我曾經相
信地心是有秘密的,世界最大的預言、最大的無告,魔法可以結晶,而且一
定在某處光華四溢。伏流溶蝕得那樣深遠,有時看著雲,幾乎就是另一個人
穿戴著一種只有自己相信的虹色。
早早便站在隧道入口,期待大雨、旅行、戀情、散步、飛翔,甚至一間只
存於邊疆的屋子。在有限的資訊和書頁裡,捕捉到一些類似的語言,世界於
是緩緩佈建。
那是文明的濫觴。
世界不再是一片雲浮盪,而是一個詞,一句話,我們都把盤古忘在腳底板
撫觸的表面了,終於象徵秩序支配了我的意識,知識系統用牠們擴張了好幾
個世紀的粗蠻語言塞到我的嘴巴之中。我再也不能觀物了。不,我開始凝視
物,但我從物中被割裂出來了,不再是那種深陷子宮的圓滿狀態了。
峽谷地塹的落差把我隔得好遠好遠。
一片雲,不再落下一片清晰的陰影,天空很遠,我們知道了上面很稀薄。
什麼都沒有。
世界不再是那樣大。如果情感可以預先內蘊,如此的空間記憶,如斯的洶
湧,構成我青春生命的全部基調,只記得那時單純得如此美好,無憂無慮。
就驟然在時間布巾的拔河下,掩蓋,抖落,就變得好小好小。
大雨傾盆而至,我們終於被生活中的那些無盡煩憂的事占滿。
因此我不喜歡台北的原因有很大一部分跟雲有關,城市的天際真是嚇死人
,直如虛空之天牢,放眼望去皆人車,沒人能逃躲得出這鳥籠。當我坐在有
河book靠窗的位置時,炎熱光恍的下午,曾經莽動的心似乎退到記憶之外,
我望著觀音山腳外靠出海口那端,台北港高聳的重機具之上,明晃的背景之
上有雲自南方浪游而來。
側看,我好奇地盯著她。我看到一個綁辮子的女孩兒在掏洗衣物,或者騎
著飛行物也好,怎會看到這呢?我想起羅夏克墨漬實驗,想起那些遠方的物
象向我展示,我變造揉捏著祂們在我的腦海中。
極遠,如果有雷雨自盆地中舉起,聚合,牠們來了。
高樓華廈羅列在河的左岸右岸,攻占了觀音山與其周邊的稜線,這裡不是
海也不是河了我想,淡水只是一個跟中永和新莊無異的地方了,只是城市的
一部分,罌粟開滿了觀音的腳下。紅色拱起的關渡大橋像積木一般超現實地
架在這個陌生的地方,有那麼一瞬間,我以為觀音山的背後,就是我那炎熱
的南國,島嶼的另一面,潮濕,榕樹參天,椰樹佇立,從北方退敗的南方朝
廷回到巷弄之間生聚祂的子民,稻米結穗抽長著祂的耳朵,土地無限開展,
那是我割裂的一部分,卻在我的記憶裡重整,成為不離去的舢舨。
而我仍想渡往遠方的啊………
我推門走出,聞聞旋開雞蛋花的香味,十七八歲校園裡也有的檸檬香。望
著緣河岸的磚道,彈子檯,投球機,市聲襲來,人人皆一枝鮮艷的冰淇淋舔
啊舔的,今天真的太悶熱。似曾相似的場景嗎?不,這是異質地。淡水河靠
岸邊的河面較混濁,河心顯得波光粼粼,清澈如祂的名字。整個夏天的日頭
煬化在河面裡,像冰、像溶漿,鼓脹著,彈指即破。
但我們只是逐雲之人不是嗎?至少不會渴死。
我想起很小很小的時候,父親還在高雄市區公所服務的時候,會有公務員
年度旅遊。有一年是到碧潭划船吧,當車行高速公路,至台北時一整車人早
唱歌唱啞,睡死在蓋起暈朦的簾幕之後。突然在半夢半醒間,車上起了一陣
騷動,父母叫醒我,拉開窗簾,說快看,那是觀音山,你看從這邊看像不像
是觀世音的側臉呢。嗯,下巴應該是這邊,鼻子是那裏。
水族缸外,每一扇外,用眼神撫觸物象的形狀,如此新奇。
那當然,在許多年後,夜裡軍艦岩上遠眺又是另番風貌心境,而來自小琉
球的國華對著年輕的我們講著黑鬼洞的故事,另一個夏天,另一個世界,他
還敢徒手抓蚱蜢和蟑螂。而觀音山,山下萬家燈火,紅塵擾擾,衝進北榮的
救護車聲音銳利地刮磨過各冷氣機具的隆隆背景,勾擾著心緒。而四聚的雲
朵,東北季風帶著千軍萬馬的力道而來,這些都好像只是昨天的事。
但我們的生命和世界的角度都已經側了好幾側。
如詩人黃荷生在〈都市〉一詩:
拉長了喉嚨似悲啼著的長頸鹿
而堆築了紅茶的皺紋為年齡的都市
從古銅的煙斗中──一團團
一團團──遲遲地,抽出了
那最濃最重的憂鬱
…
像穿插著很多休止符的破落戶的嘆息
他不過是一片草葉的裂紋
──正蔓延著
而我已經不聽張清芳的「如果我是天空的一片雲」,重唱,台北沒有天空
,騙我騙我,台北毫無天空。小宇宙不存在,可以這樣嗎?不是我的記憶,
絕對不是,要在大暑前搭車離開,陌生的所在默默。
向晚,雷雲四聚,莫大的雨想必已依時狂瀉在無聲的地帶,回去的路上我
從熟悉的承德路騎向市內,上橋,較空闊的地方你只見台北的天空在這裡最
大,大屯山系圍攏,白色的雨雲把山的稜線襯得層次分明。
那時,我坐在杭州南路某家計程車司機圍聚的麵攤中,對著S說,你知道
嗎,那一個瞬間,我突然覺得那山脈、那神靈變得好高好大,城市在祂腳的
底下,城市什麼都不是,城市很小很小,人很小很小,這是一個逐水草而居
的文明世界,一直在街頭打轉不出來。而我似乎可以對更高的祂乞靈一些什
麼,趕在城市攏罩前離開。
而我的座標,一直在移動,一直。
在家樂福採購完,紅燈停在愛國西路上,身後的S說,五年這麼久了呢。
我沉吟道,是啊,這世界早已換了面目。
S俏皮道,總統也都換過兩個了呢。
抬頭望天,什麼都沒有,沒有,所以什麼都不是的地景終端介面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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