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5月16日 星期二
【聽是誰在唱歌】(三十二)-浮樹雲影-風刻痕
按圖索驥,在校園裡自由放牧想像的實體在記憶裡一一發光,這一切恰恰滿足人們對於成大整體人文想像的肯定、質疑或等待期望;不管怎樣的形式成為生之命題裡如何沸騰的圖騰,我仍舊期待,那些許夢想的片段能對著旅人與運轉的星球歌唱,襲來的歌聲將會溶入微風裡,終於是學子或社區民眾或漫遊者無可抹滅的集體回憶,那些為校園站崗的雕塑同時也縫合了人、地景與抽象的精神世界,祂們的存在是藝術家給這座南方大學最好的贈禮。
容許我從末節說起。
那年我大一,克服新鮮人的膽怯與陌生,第一次踏入光復校門口。上午近八點,懷著滿心雀躍穿過筆直的雲平大道,微微抬頭張望,左側先是寧靜的球場燙平在夏末的陽光裡,橫過一條小徑便是幾塊土司般堆疊的活動中心。眼光穿過流動的腳踏車、手上抱著的書本與無數顫晃的背包,右側是深埋濃蔭裡的管理學院,立面的窗戶整齊地排列在紅磚外牆上頭,越踅至連鎖紅磚盡頭,漸形寬闊豁然,在蓊鬱的榕樹與枝
葉扶疏的黑板樹後頭,眼前便是貼滿紅色面磚或斬石子外牆的雲平大樓。當我兀自猶疑,茫然木立在T型路口,思索從網站上看來的目的地究竟朝哪個方向才好?偶然向左望,令人驚訝,我突然發現一座雕塑出現在我面前,以醒目喜悅的白色姿態,突出在我要前往的曲折小徑中央,像天使揚起的一只白色翅膀,在早晨破碎耀眼的陽光下閃閃發光。
回想末夏的細節,地磚繞著一塊四四方方的黑色基座鋪排,其上是美麗的羽毛裹著一位想像中的天使,彷彿赤腳的舞者立於一向四界開放的舞台上,拔地而起,輕輕鼓翼便能違反地心引力,摶扶搖而直衝入雲霄。忍不住好奇,趨前一看,竟是大理石岩塊斧鑿而成,有著流暢又令人驚異的外型,純白的面上密密麻麻滿佈小小的刻痕,像是水流、氣流、或是舞者旋繞扭轉的裙襬皺摺,透明的、膨脹的布疋白紗折線,被凝結在此,但又是不易捕捉的。
低頭一看,基座上標示著『浮雲樹影-風刻痕』。
後來,由於上軍訓課、前往光二舍、或各種名目的學生活動,總是常經過雲平大樓前的橫徑,便無法不注意到這座雕塑。
晴天的時候,自風刻痕以東徂西,遠遠看去,引頸盼望的雕塑在小葉欖仁與黑板樹的層層掩映裡,不同尋常的造型,在光的逼視下揉出裊裊的生息,令人產生相對的許多幻像,飛翔的雀鳥、激動的白鵝,或與深邃斜倚的龍柏彼此呼應,或可愛的松鼠波咭波咭的求偶聲,往返拍擊的夢境,洶湧翻滾的葉子嘩嘩作響,渲染而開又遠遠褪去的喜悅與微笑,都溫煦地融入週遭的自然。風刻痕周邊,森嚴凜然的黑板樹約七八層樓高聳立,挺拔、劃一、雄糾氣昂地羅列在小徑兩旁招著風,往宿舍那邊望去,一整片森鬱參差的樹族把建築都隱藏在靜謐的搖籃裡。偶而目光與陽光觸礁在亭午左右,熱氣蒸騰的校園,天空蛻去所有雲朵刺眼不可直直逼視,隨著高漲的蟬聲吸吮著肌膚上的汗水,風刻痕一些小小的結晶,好像粉彩粒一樣反折著光澤,以為飽含著水份卻又不然,射的眼睛虛虛實實,以為柔焦的雪塊怎會搬來熱帶國家?
雖然台南起霧的機會不多,如果大霧瀰漫,風刻痕仍久久佇立在路的彼端,像寂然飄渺卻又堅毅無比的檣桅,遙遙向我打招呼,雕塑在流盪的光氛中搖搖擺擺地在視域裡完全現形,從西邊觀察,仍如東面是岔開的翅尾,卻又相對厚實的多,更像矗立的白色船帆。
似乎可以無畏風雨的威脅突出在草萊水澤之間。
突出在滂沱大雨斷柯殘葉之間,那是颱風季節,一些照片突破文明距離在學生網站之間流傳,我看到平常腳踏車通行的整條小徑水勢漫流,豪雨不止在陰暗詭譎的解析度裡,平面的風刻痕在照片中央像個小小的符號,似乎仍抵抗著風雨雲樹挾帶撲下的千鈞力道,不知怎的,那時我想起野柳的女王頭。使得那時的風刻痕像華麗柔美的臉龐暨抽象的鼻樑,切開迷離的光暈,想必一切的聲籟早已被祂摒除在澄澈空靈的心境外。
一切風雨在網路照片裡都已扁平。平常日子裡,走過雕塑仍是如此立體。
風刻痕其北,可以感覺到頭頂層疊拱起的枝枒綠葉是根鬚漫漲的數棵榕樹,氣流在樹拱下柔暖地穿行蜿蜒,撫過肌膚,延柏油路而去便是早已留存在記憶裡的榕園、成功湖,翡翠草葉的海洋、高中時聽吉他弦樂、玩團康的聯誼名地,幾棵更鉅大參天的老榕以更具生命力的招喚,等待人們的傾訴。而雕塑那一條一條的刻痕,從北往南看,更像時間的烙印、夜裡在昏黃路燈下無聲抽長的氣根,如一雙張開的手可以對光陰喊停,也可以接受群眾。
由南往北細細欣賞,不禁讓人聯想起柔軟不息的泉水,從成大的地層裡汩汩湧出,磅礡高舉,順著這角度抬頭仰望,略退幾步,外圍約略有圓形的五個不明顯小缺口,上端中央則是一接近圓形的量體,好似波濤高潮上的一輪明月,皎白寧靜的素材,煙漠淡雅,可以在人的心靈裡沖洗出孤寂、懸宕的古典風景。
會有歷史錯位感嗎?雕像本身就是抑止時間的機器。
如果容祂在此一直風化。就是一系列以光陰連環套結的完整指涉-風刻痕。
事實上,二D的鏤刻線條網羅或羽絞交錯,其高度完成的筆觸彷若即興書寫,卻又不會顯得尖銳誇張,反倒隨著3D凹凸一稜一角的形體流轉蜿蜒,在樹影結構的景深層疊裡,內斂著征服空間的慾望。究竟是模仿浮雲?順應 狂風?還是素描搖曳的樹影呢?喔!我們怎樣才能自舞辨識舞者呢?這種種視覺的困擾代換成無窮的想像力統攝著我。篩過的碎陽,喧囂的鳥雀,輪轉的腳踏車,背著背包的背影,遊魚似地在流盪的畫面底層鑽進鑽出,主角是 浸染其中的一尊幻變的天使,想像我們是吹掠夕暮以及月光的微風。在此獨居嗎?不,祂絕不孤僻,而是高貴、令人傾心的結構。輕靈擺動尾巴的松鼠在黑板樹褐色樹皮之間攀上爬下,一溜煙就奔至另個俯視的角落,依稀是那雕塑的鄰居,小心翼翼、對人羞澀,在樹的堡壘裡瞭望一個停佇於此的男孩。
這是關於與天使邂逅的情節。
可以重新定義光陰,可以賦予意義,可以想像,也可以靠近細細地用手觸撫浮樹雲影。若更走近瞧個仔細,我曾經以為,在墨漬實驗裏,有隻昂揚的鷹孤立於萬丈懸堐之上,就要撲翅飛起。所以我以為在作者才華的十指掌握的工業技術切割裡,真正的意念其實是『飛』。
聲稱我們曾經捕捉了風,或者,緩緩地淡入風,痕是記憶裡最遙遠的聲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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