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虎跳跳/水交社區深巷)
二零零六年,忽然想要看彩虹,實在是太久沒有看到彩虹了。
上午戰戰兢兢講完癌症治療報告,下午索性翹掉法律,任其完全空堂便要回家。大三了,似乎每有空堂就無處可去,便想回家守著電腦螢幕或看綜藝節目。總以為台南對我來說是半個家鄉,但在這座城市,其實我無處可去。
總是有股欲望,想要看彩虹。
但在都市中心,有時四顧茫茫,便覺無處可去,無方寸之天可供逃逸。又去哪追尋彩虹呢?成大育樂街一碗意麵,一碗蛋花湯,迅速瀏覽報紙標題。注意!是標題,警告自己千萬不要看報紙內容,否則大概會成為腦血管病變和高血壓的病因。
處理午餐後,騎著摩托車,彎過台文館,沿著孔廟漫長的朱紅矮牆滑行,
,常常有一群老人就在圍牆外,大剌剌地在車流來去的路邊圍觀著戰火激烈
或老謀深算的象棋盤勢。車輪微微顛躓在東大成坊鋪往莿桐花巷裡的花崗石
版上,每每假日經過,有廟會或者活動時,大紅燈籠高高掛,彩繪的平面牌
坊與一連串的鞭炮花火,深巷裡頭總是人潮洶湧,充滿著節慶的歡樂氣息。
文武官員軍民人等至此下馬,這是古都。
木棉炸天空的季節瘋媽祖,神輿、八家將、放著電音或南北管的藝閣車隊
,在中正路、海安路、西門路之間遊街,紙鞭炮碎屑紅紅綠綠在柏油路上頭
飛舞,無數人影虔誠地衝過花火的流瀑。就像我家鄉漁村那驕傲的四間大廟
建醮一般,過火、送王、遊內外境,淌著汗的黑膚中年男子或少年們,氣勢
永遠若掀雷快電,在火堆金燼與海浪濤聲裡頭衝鋒陷陣。
往往來不及記住,城與鄉的界線就已經模糊,這是古都的文化宿命嗎?
多麼羨慕這座城市。隨處可見的泡沫紅茶店,佈置於騎樓店內的眾多座位
、各色雨篷,就像視覺的空中浮島,讓人可以買杯飲料窩在座位上頭,好奇
從容地觀察道路上的行人,或與朋友交換訊息。
住商與美食近在住家附近,走幾步路隨處便是小吃,空間景觀與人文相互
交織的中西區。沿著南門路下行,左邊是知名的窄門咖啡,中午時間,右側
巨大樹蓋下的長條座椅多是近處建築工地午間休息的工人,聊著天,望著忠
義國小操場上頭散步的民眾及小學生,更遠是快完工的古色華美校舍,武徳
殿正在整修的屋頂。穿過府前路,經過巍峨高聳有著馬賽克壁畫在外牆的大
教堂,對邊便是古意的南門城和碑林,春天時南門城公園編集著粉紅色的羊
蹄甲,會有小朋友在城門的大草皮上丟著飛盤。
然後經過健康路,之後的南門路段不似前段有著龍柏、黃花風鈴木、木棉
,兩側植滿了茂盛的菩提樹。在台灣,這是我最熟悉的行道樹,國小校園有
植,成大校內外也有,連高雄縣鄉間漁塭之間的重要道路,也植滿這類不開
花只長葉的白樹皮行道樹。在台南兩次燈會期間,這些樹上掛滿了金色的燈
串,濃稠的夜晚裡頭,金色燈簇隨著風雨搖搖擺擺閃閃爍爍,煞是好看。
然後是水交社區,那是個快要廢棄的眷村,低矮的房舍屋瓦外牆都破舊不
堪。我好像從來都不知道,在這樣的社區裡頭住著怎樣的人,水交社區就要
消失了呢!就像南區的新都路上(也是我上學必經路)的大鵬五村,開始真
正注意到這村子改變,已經是長滿雜草,家家戶戶貼滿封條、搬遷通知的黃
昏,依稀記得原來還有些賣菜的攤販店面也已經消失。
真的。我長這麼大從沒去過眷村呢!
那個黃昏,我抱著冒險的心態,走進空無一人破落的眷村。狹窄的道路一
如我第二次去冒險的水交社區,紅色磚牆形成秘密的陰影長巷,杳無人跡因
此雜草漫無忌憚地四處長出,連野貓都不見蹤影,連廚房或垃圾筒都遷移走
了呢!忽然想起村上春樹《發條鳥年代記》裡頭開始尋找貓咪的那個片段,
那是個陽光燦爛遇見美女的午後呢!這也不是《貓的報恩》或者《心之谷》
裡,曲折蜿蜒,跳過一堵高牆就可以到達自己未曾去過國度。
這只是破敗的眷村,曾經有過炊煙,有過菜籃,有過那些不熟悉的口音交
換著碎嘴瑣事,倒是像朱天心《想我眷村的兄弟們》呢!只是我不曾在意過
,不曾仔細觀察過,所以便不覺得路途中的人事是否真有什麼不同。
那之後每個早晨,我看著高大的怪手出現在綠牆內,在機械巨大的隆隆運
作聲裡,那些低矮的房舍摧枯拉朽,一一夷為平地,沙塵飛揚裡,卡車持續
出入,泥巴上轍出深深的軌跡,載走記憶的磚瓦。方正白色釉面是浴室吧?
磨石子地是玄關客廳走道吧?這些終於都消失了。
幾個風雨寒流過後,方正的水泥範厝遠遠地包圍著這片空地,我從綠牆縫
隙往內望,那些曲折迷宮般的大鵬新村像幽靈一樣被陽光蒸發,只剩青草茂
盛地遮蓋碎磚瓦,變成寂寥的空地。讓我喃喃唸著:「原來是這樣小的平凡
無奇的一塊土地。原以為村子很大呢!」
永不被完成的城,終於又有土地歸入都市計劃的藍圖之中。
岌岌可危的水交社區(志開新村)也會遭到一樣的命運吧!那些木麻黃,
紅漆門內外的茂美的黃槐、盛開的軟枝黃蟬、紅豔的朱槿、標兵般的椰子樹
、巨柱般的蒲葵、屏風般的竹叢,還有寫著『三民主義統一中國』的白牆,
只去過一次的老鄧牛肉麵店,當真是樹小牆新嗎?這些都市之瘤將會消失嗎
?還是成為文化資產呢?這個我所不熟悉的族群過去與生活記憶,是不是會
同安平開台老街與日據規格的輻射道路建物,一起溶成城市的記憶呢?
仍是不住地驚訝,原來府城台南有眷村啊!怎麼我大學以前都沒注意到呢
?那些標示在公車站名上的永康影劇三村之類,直到最近偶然經過,讓我壓
不住好奇地看著蜿蜒的道路上,那些在低矮房舍之間走動的老人、婦女、小
孩。沒什麼兩樣的眷區老人、婦女與小孩。想起童年時,大人常用的『老芋
仔』、『外省仔』、或者『山番仔』,這些年來,對談之間似乎再也沒聽到
這些詞彙了,是不是早就有什麼界線之類的已經消失了?
倒影穿透一切,髒掉老掉的一切都會新生,究竟誰有資格哀悼?關於一座
城市,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去關懷呢!
跟我娘去看明華園的路上,抱怨著會開花的行道樹太少了,倘若每季都有
開花的行道樹綴滿城市整條道路,一定無比壯觀。娘冷冷回我句,會開花的
樹清掃很麻煩,人家當然少種。
南門路至盡頭有個由三條路夾成的類似安全島的公園,裡面的樹全部都是
木棉,冬天枯枝,春天二月就焚滿碗大的木棉花,是最早告訴我春天到來訊
息的行道樹,前陣子炸絮。每年如此,台南市政府學聰明了,為了避免民怨
,都會出動大批清潔隊員,抓準時間折枝砍樹掃棉絮,因此棉絮亂飛的情況
就少了。
經過竹溪與南山公墓時,入口的野豬和漫遊的鵝群不見蹤影,倒有一個穿
著黃色運動服的帥氣少年坐在六信校門前和我對上眼。經過十字架墓群後,
天邊多層次漂移的大朵濃烈雨雲移來,雨水忽地猛烈毆擊我的臉蛋,害我差
點來不及停車套7-11買的輕便雨衣。
想看彩虹,還下著潑悍的雨呢!
這公墓是都市週邊一座龐大的墓園,與台南機場,台糖休耕的甘蔗田一起
佔據台南南邊廣大的土地。早已花謝的桃紅羊蹄甲在雨水裡低垂著枝幹,兩
座大型現代化的靈骨塔玻璃外牆一片淋漓,那些不論何時都顯得陰森蒼蒼的
榕樹伯倒擋去不少風雨。我遠遠地望著號稱要公園化的墓園,墳堆高下起伏
,野草色澤很新,刈完一季的野草和狗尾草馬上又要捲土重來吧。想到這些
不可名狀的欣喜,便為刈草工人感到辛勞,卻又帶著大自然裡隨意生長的頑
童般的惡作劇。
而我更記得,這裡十一月多會有盛開的高大鮮黃菊科植物呢!
這些都不可能虛擬,這是台南的真實。如果我要告訴你關於一座城市,我
能不能從我去的世界健身房的設備談起呢?還是成大醫院裡頭忙碌的生死病
痛呢?還是蘇偉貞說:「這天片台南意外的下了雨,章惜的房間靠外,聽慣
了的小孩跑步聲、笑鬧聲都突然沒了下去,祇有不太習慣卻也熟悉也很喜歡
的雨聲,把四周淨化得好單一......。」
端午的龍舟剛鑽過山洞,划過夜間運河下的昏黃燈光水中曳影。
在這座彩虹般的萬花筒城市,我無處可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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