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3月13日 星期五

【聽是誰在唱歌】(五十一)-芳情

(跳跳攝影/漂浮符號)



 是多麼渴望,當我自夜闇的舞廳離開時,有個堅實的肩膀可以依靠。


 那時,就相信可以擁抱直到盡頭,即使只是柴火之海市蜃樓的光暈。



 像湖泊中偶然相遇的兩艘船,愈靠愈近,終於並肩行駛。


 薄暮準時下班,合心樓電梯口老師從洞口蹬腳飛撲而出,攔了我,提了病歷快交云云。她人挺好的,染髮瀏海齊平又圓臉,像尊中國娃娃似的,穿了包頭鞋便覺得她像日本NANA漫畫裡頭走出的人物,不經意時,便有些背手轉身,低頭、撇頭的小動作,活脫是音樂盒上的造飾。


 到另棟樓9A病房護理站複查陳老奶奶病歷,順便打探今天沒下來的張伯

到底是真肚子痛,還是貪懶稱病不肯下來做復健。病歷沒查到,不知被哪個

護士拿走了,總之櫃子上空洞洞的,倘若明天再沒查到,禮拜一陳奶奶出院

了,便難以翻查。


 身心俱疲,搬運病人搞得我右下背刺痛,肌肉拉傷了。



 電梯至一樓,步出便是挑空大堂的一樓寬敞邊廊,此時延伸至地下一層大

堂的落地窗外一片幽暗渾濛,形勝假山、古典木造樓閣庭園及清漣的鯉魚池

此時都隱而不見,,近處地下一樓延伸至四樓的巨幅澒洞邃藍壁畫「佛陀灑

淨圖」也晦暗不明,此身渺小駐此,有那麼片刻恍若置身關燈的暮光城市衛

星要塞,漂浮在不知名的曠盱宇宙。


 只有琴聲悠揚,一臉恬靜的婦人,波浪捲髮在一朵黑雲前調音搬雷,於是

我靜靜地在木椅上坐了下來。每天都不同人在彈著不同的心事,述說不同的

故事,上次是戴著紳士帽的老頭,在三腳黑雲上又疊翼了架電子琴,因此音

色雜多更形豐富。


 而今日只有渾熟厚實的琴音自身,散開,牽扯,旋繞,在熟練的指法下更

見鋪練。三三兩兩的的病人或過客在闃黑的邊廊上坐著聆聽,每曲完便給稀

稀落落卻由衷的掌聲。有小小孩子奔逐在父母的臂彎之間尖叫索抱,稍遠是

燈火通明人來人往的掛號處。

 

 琴音或張揚,或沉如水銀落地,一點一滴地滲透,散在我每一吋細胞裡。


 原本心像壓著一塊大石頭透不過氣來,而此時稍稍剝落了一些。


 忽然覺得入戲了,入了自己虛構的戲,無比疲累。像是偶然乍遇自個兒虛

構的場景在現實中生發,就一邊聽一邊淌淚,真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就

聽任空氣劇烈震盪,聲波急切奔來。第四曲中步出大門,外邊飄著細雨,氣

溫陡降,這時候分外希望身邊有個人,有雙暖和的手,把黑夜擋在傘外。


 背刺痛著,我扭開房間的燈,物件凌亂,空無一人。


 至城中,先在中正紀念堂站出口攤檔喝了盅熱旺來雞湯。


 開門,友人聽陳奕迅的《十年》圓熟滑移,我說感覺你愈發像台灣人。



 十點陪友人至Fresh,寧波西路路燈下飄著雨霧花,寧波東路交錯金華街有

紅柱朱簷的『真北平』餐廳,我說活像《台北人》時代才會有的,而斜對面

一家光敞明亮85度C兀自矗立,提醒當下是什麼年代。直上Fresh,才一

桌客人和酒保,只酌了一杯烈酒Margarita,便見友人心神不寧直盯著手機

,後說他不想見到誰云云,此中隱情也不必多問,便離開Fresh,步至funky

。甚久沒來funky,外邊街道駐著稀稀落落光鮮亮麗的gay,看來熟悉卻又陌

生。



 新奇,永遠都是新奇的,因為差異,因此城市與族群互為隱喻,成為我觀

看的對象。
這是高度切割編配的台北,冷森森的建築與騎樓無限延伸,巷弄

中拐彎抹角,我和友人步入夜闇的舞廳,樓梯向下。


 上次來,已是多年前,那時應是有恩草在,且第一次見到YC本人。


 華麗幻景恍若前生,而我竟也躬逢其盛過恰恰時期末尾。


 站在吧檯多時,以便重新觀察裡頭的生面的人事物。方整舞池空無一人,

光影尚未流盪,點唱時間,唯孤獨的身影遠遠地在祭師壇前獻唱,最後一首

MV出現龍千玉的歌,很意外。


 敲電話給黃小裕,說他要去囍宴。


 友人驚訝,囍宴的地點正是我跟你說的故事原形所在,那裡換過老闆。



 人影雜沓,十九二十出頭年輕男孩的皮肉嫩白,頂好看的濃黑眉毛,在光

的映照下,給人好乾淨的感覺。吧檯待了一時半刻有,便挪至吧檯盡頭,圓

桌恰好有一個空位和鐵筒可坐,便和友人慢啜著泡沫啤酒,微醺,友人三推

四請下,獨自落至舞池跳舞,嘗試各種可能的姿勢,扭擺寂寞的腰肢與臂圍

,也不知是否步伐是否落在拍點上,早些年浪跡趴場,也沒真學會什麼舞步

,或愛上流汗跳舞的感覺,只有血脈賁張下,愛跳黏巴達癱掛在對方身上,

觸得到,捏得到的部分全是熱呼呼的,燙得如火炭的肉慾筋肌,竄一股熱氣

肉膛膛的伸手接握住,那時,舞只是開胃酒,真槍實彈才是目的,徹夜喘息

色授魂予,至天微明仍不作休倒是真的。



 直至大聲喘著氣高高湧起,如一霎那的定格,那是男人最好的質感部分,

放到時間之爐裡燃燒到白熱化時的焰青光輝。



 那樣遙遠的色慾擁抱,果真有透明的感情在其中虹吸蒸發嗎?


 夜未央時代,過於不羈,橫頭橫腦,被圍壓得緊緊的,什麼黃金盟誓甜言

蜜語都能輕易脫口而出,只為了耳朵邊討好對方。直至相互溫柔變節,允諾

背叛,傷痕就跟同齡同經驗的人一樣深刻,便變得深沉又清明,想要又不想

要。



 從此孤寂怎麼帶傷修行,仍跟死亡一樣冰冷。


 知道自己沉,不易掏心同人交換,久了還是這樣。


 便難以把一些給出的隻字片語當一回事,能嚴重到哪去?



 要,就能真有?誰真懂,誰真能把握給?


 舞會熱些嗎?沒愛上跳舞便談不上不一樣層次及目的的抒發或表達,況且一個人的獨舞也不會有雙人對視的慾望湧動,便隨著眾人在芭樂歌現蹤時,高聲歡呼,一揚起手,一縱拍踱起步便想起黃碧雲《血卡門》中的情節,空氣劇烈震盪,聲波急切湧來,彷彿回到最放浪的時代。


 而我俯視自己,心惶惶的。


 想來他人看來的我必是笨拙,漫無目的想被人群擠得更麻木,微醺微醚,

光影渙散。初還不習慣這麼濃的煙焦味,喉嚨有異樣,窒息感。


 如果這就是孤獨,這就是愛情被抽成真空的狀態。


 第一隻舞的年紀已遠,在舞中,只覺得肉體存在的沉重,無法負擔搖搖欲

墜,但還是盡力撐起整身,彷若有線懸著自己,笑臉盈盈,我跳自己的舞,

至少可以輕省忘記。跳舞的時候感覺快樂嗎?自由嗎?那是無所依傍的灑脫

嗎?再說不出口,多的是時間這種話,很多事物已經是一輩子巴望不到的。


 至少,芭樂歌諸如練舞功等等確實讓我開懷,那是一種斷代記憶懷舊感。



 一種提示,像是無數張被心事剪裁過的幻燈片形像交織而過。



 時移事往,當時的情懷失去拋光的面,再不似曩昔無憂無慮,能大汗淋漓

高聲大呼歐歐歐痛快地玩一頓,像放開韁繩的野馬,仰著頭一副旁若無人唯

我獨尊的神氣,從何而來?那時只是純真,只是無懼大步大步跨過光影分裂

的角落。


 我舞,我自身,記憶疊床架屋,開展指尖似拋射渾身血肉枝幹。



 我想念你們,不論你們只是靜物或是滾石。


 需要止靜,便退至柱子旁大氣喘息,瞅著飽實的身軀,隆起的肌肉一塊塊

有稜有角,當然都是距離。又醉了一層,這個月才開始喝點酒,不甚喜歡,

就怕苦,但伏特加馬丁尼都喝了,還怕啤酒?也只好如此就當談話的中介,

況且北地天冷也好暖和身子。


 就這樣習慣擋住寂悶不肯撤離。


 笑著笑著,一抬頭,便見一雙精灼熾熱的眼瞳也盯著我瞧我笑,T恤黑外

套黑褲子內襯白T恤,精瘦身子,黑色捲髮西方人高鼻深目,像電影《巴黎

小情歌》中的男主角未滿二十歲版本,相當可愛。跟女伴離去前,揪著我耳

說了些什麼也聽不清楚。吧檯窄道再遇時,跟個男生面對面貼擠在一塊,熱

誠明亮的笑容,錯身時對我眨了一下眼,手就直截了當遊蛇般摸上我大腿臀

際。


 沒機會,況且我一向不接觸混沌不明的事,偶遇再如何地令我動心只要對

方有所屬,便僅止今宵溫存,無關原則或價值觀,只是不想惹麻煩,也等若

不給自己機會。


 雖然,反正是遊戲?太真實的玩不起,只是回頭望了望。


 回到座位上,跟友人提這事,彷彿都沒他事可提。友人吐露些許,仍為他

上禮拜遇到的男孩苦惱,兩人都各自有男友,都也玩玩,男孩要帶新人到

Fresh,便惱怒,不願目擊。我悶不吭聲,不知從何安慰起,當然最好別再

提,只是依他個性猜度他的想法。


 這當然不是放不放開或渾然不覺的問題,純粹是擁有與否。


 買一送一時間,再開啤酒,兩個人像在喝悶酒,淺淺講話,別有心境,味

道卻同出一轍,有時下場跳舞發洩情緒。


 跳無可跳,喝無可喝,百無聊賴。


 三點多渾身疲憊要離開,轉角至忠孝東路便利商店覓食,酒家女黃小裕掛

電過來,說他移形換位偕友人轉戰芳情大酒家,見見。便捧著飲料熱食急行

軍回去,一夜沒闔眼,三分醉半途平衡一失,牛肉麵瞬間餵了台北的街道。

因重低音反差,空氣寧靜得出奇,騎樓暗影中見到小裕如貓般深邃的大眼隱

隱發光,便先迎上前去一個久別且帶有份量的重重擁抱,同樣有恍如隔世之

感,瑣瑣碎碎談了許多。


 友誼的溫暖,雖然見面次數不多,抵得上好幾箱啤酒。


 春天後母心,夜半像隆冬般寒冷,真的,最難將息,外邊的車聲一輛輛劃

過去,寒風刺骨立時吹得我心底直打顫。是多麼渴望,當我自夜闇的舞廳離

開時,有個堅實的肩膀可以依靠。歸程直想著,單身,心太虛便想抓個東西

填滿,欸,是不是也該徵友,在社交場合裡不顧一切地試上自己的運氣。幾

千萬個水珠夜裡開了又謝,像浪濤單調而重複的聲音,持續生銹自己的心。


 我需要的也不過是一份平凡的愛分攤悲喜,誰不是呢?


 簡單順心而明淨的生活,偶爾精緻,新鮮而生動……。


 沒人知道命運會怎樣簇擁上來,因此不再奢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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