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7月2日 星期六

【路樹種往月球的道路】(五之三)





   ◇ 劫毀餘真



 志在隔間外說:你不說的,從來都不說的,那時候你什麼都不肯跟我說。我在不熱的水流下顫抖,滔滔不絕地說著我後來的遭遇,彷彿要把靈魂整個掏出來一般,只怕自己在台北的凜冽空氣裡頭凍死,所以混著絲絲慘切的無奈,渲染只有十幾度的夜半三點浴室。



 我說,你知道嗎,我變得這麼能言善道,都是豪的影響。那傢伙,我認識他時,我還掙扎在跟第四任賓分手的沮喪裡頭。賓老說,豪是個強吻他的大姐姐。豪在光明敞亮的餐廳地落窗前哼了一聲不悅地說,你知道嗎,其實不是這樣的......。



   我忽然像截斷我媽叨念那般插嘴,是是是,您說過了。



   那時候,我發現我對聽過的故事,有種遺傳自父親,叨叨絮絮地牢記如影

  音字幕旁白的本能,在腦海裡頭不住旋轉的,是父親的嘴巴,和他視如至寶

  埋在金瓶梅等一櫃櫃印花膠布疊疊歪歪舊書裡頭的,紅本金字新青年日記。

  開頭,油墨筆寫《新青年的感觸》,像處女的私處一般,喔不,這是性/別

  歧視,像抵敵稚嫩的......,我促狹地想像著我父親誠實到讓我想嘔吐的高

  中年代,和我現在他媽的無法對家裡交代的身分,種種......。



   豪同我父親的表情一般愣愣地說:嗄!是唷,我說過了啊!



   我想起,我父親箍著背駝著皺紅的頭,沙沙翻閱著哈利波特和龍槍編年史

  的悠哉模樣,一顆顆波照間島黑蔗糖便在無聲無息中被他老人家啃光,一套

  套買回來的金庸、倪匡、黃易,人家的嘔心瀝血之作被他鯨吞蠶食總嫌不夠

  ;那我是越活越回去,卻越來越像他,翻著他六O年代便圈圈點點佳句紅線

  的《山河歲月》《今生今世》等,打死我都不相信我正抄襲著我父親這糊塗

  的一生,遲緩呆捧著一本本別人勾勒的夢想,醉生夢死地當個鄉下雜事一堆

  的小村幹事,日記裡那樣諤諤的前半生,與印象裡從來木訥寡言的後半生。

  有什麼柔軟地蛻變了?蟲對人闇啞無法溝通的悲哀嗓音,一道巨大的世代鴻

  溝?



   父親大白天紅著一張臉羞怯地傻笑著,嘸噠,飲一點俩啦。我憤怒地瞪著

  他,昨晚轟趴殘留狂喜的ㄇㄤㄇㄤ藥性讓我脫口而出,你又喝酒了喔!少喝

  點......。他眼裡的他的酷兒兒子,是不是也好茫啊!實在太不健康,太不

  誠懇了,這樣諷刺的身世。



   但這絕非家族敘事,要跟志說的是怎麼變能言善道的GAY這回事!



   於是我跟志說。豪那傢伙,他竟然跟我同一堂通識中藥學,老師每堂必點

  ,卻膽敢不去上課,難怪我從未見過,見面後倒用一些文院學生口吻說,唉

  唷,咱們可是空堂多的可以每天撲蝴蝶抓蜻蜓呢!小傑啊!你要不要跟我去

  詩議會,來嘛來嘛,沒關係啊!



   豪,玻璃詩人塑膠詩,一直走著自虐式暈眩,在打鼓聲裡頭疲倦,躺下昏

  睡了自己發熱的軀體。請容我,這樣形容他,因我想,他大概有一脫拉庫的

  主張可以申述他自己的身世。



   總之,我翹課在他午後幾坪大賃居房間裡的艷紅色大床上,嘎吱嘎吱痛快

  地做完愛後,就確定交往了。



   而每個禮拜某個晚上,我們會在青年路盡頭巷道裡的餐館,大啖鹹脆薄鹽

  沙巴魚、香噴噴滾熱麻油豬心、油光膩甜照燒雞腿、或鮮嫩辣勁宮保雞丁後

  ,雙雙騎著機車過去對街洪雅書房邊的會議室。



   一張白色長桌,稀稀疏疏的成員讓我驚訝這個社團是不是快要倒了。



   哦─,然後豪、招集人學妹、和每次都不同的主講人,根本是打翻話匣子

  地瘋狂交鋒,還以為我誤入歧途,到了一群詩妖的國界,上了一整天課累翻

  了,卻仍興致昂揚地收集我不務正業因而發亮發暈的磨光文字,望著豪目光

  炯炯的臉龐,麻豆四大社平埔族的記憶血統,與他不時便沸騰的嗓音,不論

  是詩詞古唱與自己的創作,總讓我們散步時瀰漫著愜適的韻味。



   那陣子,真是我最歡快的歲月,日子豐盈的要滴出蜜來;空堂便抱著相機

  在成大校園台南角落擷取朱瑾、羊蹄甲、小葉欖仁、黃花風鈴木的剪影,找

  朋友一起花痴帥哥,觀察著黑板樹幹上爬來盪去的松鼠,或像個大孩子一般

  衝前去驚嚇成功湖旁一地啄食的麻雀,心情真實地隨著鳥獸散的鳥兒飛躍跳

  動。



   豪,賴床鬼兼美食家,總能創造出不同的意義和感動。他上太極拳時,我

  去光二宿舍打逼俯瞰著火車運載南來北往的心事,才記得偉也曾帶我來過,

  在上舖為我不接他電話鬧著任性牛脾氣(幹!他是哥竟然跟抵敵過不去),

  然後把折成紙飛機後來被我媽丟掉的信紙交給我,希望我把他放心上。



   豪卻徹底翻新了我和偉在一起時的空間意義。(我更是刻意,誰叫工學大

  道上滿載我超速或失速的情事呢?)『天亮之前,你會有三次不認得我。』

  忽然想起和豪在南台戲院看過的《受難記》,恍若先驗的預言,那陣子又有

  個作家戲劇性早夭了,是的,然後是遺忘......。



   然後活人自己的日子。



   或者六點拿著陳導演給豪的兩張首映票飛車趕到華納威秀劃位,等待著豪

  下課,而後與他在四樓將就著匆忙買的炒飯。接著進去看《我的軍中情人》

  ,唔──我覺得最有看頭的是男主角們俊美壯碩的身材。之後時間忽然快轉

  ,豪跟我們後方贈票的陳導快速寒喧,接著拉我去吃新美街吃乾麵,嚼番茄

  沾醬油。或者女詩人方圓可愛的臉、女巫夜祭吉貝耍祀壺之後,宵夜的阿國

  鵝肉,嫩薑、韭菜、酒,肥肥嫩嫩韌性十足讓我無法停下筷子。

   

   或赤崁樓前歇山重檐武廟旁人聲鼎沸的山根壽司,鹽烤牡蠣、口中粒粒分

  明的蝦卵手卷、甘甜土瓶蒸、白筍沾沙拉;或中午便當裡的竇爸肥雞腿;或

  老店羊城酸甜脂肥半隻油雞、一盤讓人直扒的肉絲火腿炒飯;或中正路巷道

  裡五瘟廟旁甜香誘人如翻倒蔗糖燃燒茶葉的雙全紅茶;或凍煙薰雞爪;或藝

  術中心旁醉天地的一鍋滾燙鳳梨苦瓜雞,不油不膩,不過甜過苦過酸恰到好

  ,撈起湯底的小魚乾、豆瓣、薑片大嚼,或一口喝下那晶亮甘酸如金油的湯

  ,那真讓我想熱淚盈眶地猛搖豪的肩膀,直嚷著,能當他男朋友真是他媽的

  有夠幸福,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我們的愛情地圖看是離不開吃、不斷地聽他說話(對文學的熱情與過往私

  密感受的分享)與做愛了。



   欸,所以拉回正題,後來因著豪我學會並習慣滔滔不絕說故事的方法。



   於是在我冷的發抖,仍在外邊繼續著故事,等著接我之後的志洗完澡。



   而之前幾個小時前的晚上其實是,恍如隔世的我和志,逛著紐約紐約,在

  台北101的page one挑了一張賀卡,趕忙在關門前快步經過瓷品、琉園專

  櫃,拉緊外套,我抱緊他,騎著機車衝過如幾米繪本中暗沉陰蟄的路樹。志

  指認著幽暗的圓環,荒棄的寒冷夜半街道,說台北燈會時期他和另個小傑來

  參觀時的燦爛光景(哼!那麼興奮幹麻,本少爺在台南安平台灣燈會看過的

  楊英風設計,金屬光澤全相拼裝珠光寶氣璀璨奪目的鳳鳴玉山主燈和十里洋

  場燈海人龍、煙火雷射,比這寒酸的台北燈會可不知華美個上千上萬倍呢!)



   不知是順流還是逆流的時光啊我們飆著,東區商圈未散的人群,LUXY外冷

  風颼颼還聚集著等待進場的紅男綠女。



   頂著颯颯寒風,再也聒噪不起,輻奏的夢裡,我忽然唱起《安靜》《開不

  了口》,「......讓你知道,安靜地聽你撒嬌,看你睡覺一直到老。」時空

  丕變世事全非,愛情逝去,我和志的背影在東孝東路不住消融,這時我始知

  我躁鬱騷亂徬徨的春青已徹底燈枯油盡,為了抓取那逝去的情懷,慘切的嚴

  冬裡,愈唱我的聲音越高昂,在志的背後,酸楚熱辣的淚水崩盤似地開始湧

  現......令人無法承受,乾冷夜裡澹糊糊的我。



   怎麼?老用書寫揚舉往事於世界重力之上的我卻輕盈不起來。



   影像凍結,空間走位。



   善導寺,轉角,我們到funky 慶祝他某個乾女兒(俊美纖細日系妖男一枚

  )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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