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7月3日 星期日

【路樹種往月球的道路】(五之四)




   ◇ 寂寞唱歌



 換完衣物走出廁所,靠牆的一雙眼睛和我四目相對。



 小寶說,嗨。也答嗨。來台北玩啊?是啊,好久不見的說。



 擠進吧檯換了兩罐可樂,靜靜看著志和他朋友們,左一句右一聲:「乖女兒」「媽麻」「把拔」吵來鬧去,唱歌吹蠟燭許願鼓掌切蛋糕。問志:現在都沒恰恰了嗎?志說早沒了。



   一顆鏡球,六顆霓虹燈,鐵架與倚靠其上的我,舞池裡一地碎掉的艷光,

  牆上腥紅光線鐵網裡的風扇轉啊轉的,可惡我討厭菸味,每個呼吸都像燒炭

  自殺一般難受。我看著另一個小傑,孑立木桌前,還像個可愛男孩呢,卻擒

  著煙,吞吐著悲苦抑鬱的雲霧。



   志說:小傑啊!出櫃好久了啊,父母卻當沒有這麼一回事,心情時常不好

  ,剛就他家裡打來的。(嘿!另一種形式的放逐啊!像波特一樣被狠狠塞進

  衣櫃裡頭,見不得光的悲苦是嗎?)我試圖洞悉志對他的關心,不以為然地

  佯裝點頭,可以理解這樣的苦處(我和家裡又何嘗不是如此),卻著實忌妒

  著這個和我同樣符號的人,沒有緣由沒有著落的討厭。(活著的我那樣醜惡

  的心啊!)



   地下室滿屋的男體令人倍覺溫暖,身體高速運轉,神經離子通道張放,肌

  肉張力起起落落。



   燈光全暗,舞曲嘎然停止,接成阿桑《寂莫在唱歌》。



   心裡說,志,你聽到了嗎?寂寞在唱歌。天黑了,另一個志口中的小傑穿

  著白色棉鋪運動外套垮著一張苦澀的臉,抱著人,在慢舞裡頭被輕輕哄慰著

  ,寂寞的魚兒搖搖晃進黑暗裡頭。志,你聽。你摸啊。心跳的聲音好寂寞呢

  。一種命定悽艷又華麗的浪費法是嗎?別人身上的我自己。



   我試著跟志表達那只有一個人的十分鐘,所有關於悲傷關於寂寞關於孤獨

  的意象不斷重出,重出是永恆的黑暗,如果可以那希望這世界永遠不再天明

  只剩擁抱。



   只剩擁抱。輕晃的擁抱美麗在唱歌,像末日劫毀孑餘的結實就只有擁抱。

  還有什麼可以賦予這一切以深刻的意義呢?如果身份是得被污名,情慾是得

  被分類和管制的,我不曉得,我的身體和思考,究竟是不是屬於我自己?



   只有在黑暗中,感官才可以辨認彼此是嗎?彼此指認出對方身體的存在,

  那這樣的存在是否又過於短暫,過於飛蛾撲火呢?會不會曾經以為可以恆久

  保值的千言萬語最後都會因為慾望的落空、追求的無償,而只能書寫銘刻。

  好累便枯坐椅子,後悔自己一個人幹麻來這!



   對舞池裡的人來說,如果這一刻可以永遠都不天明多好。擁抱即永恆,遺

  忘即天明。我彷彿看見最豔麗的奇花異草一般,又同時預見一切終將劫毀,

  我不知道是否該悲傷?連同孤單的我自己一起。



   歌止,最先亮的燈照DJ台,打包票那一刻真像黃昏陽光,無法詮釋卻只

  先想到蒼涼。蒼涼,而最後整桌人還真的剩我一人曹七巧,試著在幽暗的空

  間反覆抓取意義。



   空虛。上午回憶的走廊,水一般沒有形狀,愛情能指,永遠指不到核心就

  開始枯竭,紫藤結緣,我卻再關上一道私密的門,把白日洶湧的倒影、鉛銀

  鑲成的枯灰畫面隔在很厚的落地窗外,轉頭,窗外那蜿蜒蔓攀的枯籐從地板

  穿出,影像紛歧,話語凋零,我再捧起一碗香味瀰漫的茶,覺知自己正燒著

  往事的屏風。



   志回來,我們走了出去,像魔幻火焰離開城堡的爐灶,身後就轟地一聲巨

  響什麼都倒塌了,只剩無人的街頭和燈光,等待無心的回頭凝望。



   走過斑馬線,我冷的直打哆嗦說,冷到靠杯!



   志轉頭提聲仍似呢喃:欸,這樣說話很粗魯呢。



   志聲音那般柔軟的質地,和我的往事恍若星群們相戀的割銀初線往深情海

  面墜落,燦美凝鍊,每個情節像緊密的纖維,斜斜錯張,清晰明亮,卻又稠

  的化不開。



   但此刻,在只有嗡嗡轟轟巨響的寒流夜裡,那些細弱游絲的銀線一根根輕

  輕繃斷,脫散,沒有人聽見,而我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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