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陽灑在大片的漁塭與鹽田裡,光點細碎,微風吹撫。我停下機車,沿著無人的小徑往裡頭走。那小徑我看來不長也不短,路的盡頭便是一排破舊的範厝和幾間低矮的磚房,在過度曝光的午後一兩點,彷彿海市生寒樓般,浮在水面上。
而滄海變桑田,自然製造了土地的質量與色澤。
這景觀我並不陌生,但又有種奇異的感覺,像闖入上個世紀百多年前的空間。兩旁是小渠道,全都被草海桐和欖李碧綠的葉子所佔據,無止盡地陪伴著道路延伸,熱烈地生長。土堤後則是大塊的鹽田,許多鳥族悠然星散在遠方的水面上,潔白得像天使的小白鷺,一顆顆黑石子般的高蹺行鳥,但或許是反嘴行鳥也說不定,也許這時手中有把東印度公司的千里鏡,事情會好辦得多。
空無一人的地方,只有我站在蒸籠也似的柏油路上,但我卻不感覺炎熱,
只覺得之前虛浮短暫得緊所以想哭,那種感覺很奇妙,真覺得不知道什麼就
發現以往的世界被隔在好遠的地方,不管是城市裡庸碌不休的生活,或來的
路上台南科技工業園區那些塑膠紙牌邊要往我倒下的外牆,挖土機正起起落
落的高聳土方。只覺得踏進這裡的一瞬間,那種無聲且又天寬地闊的畫面,
尤其是當風吹過,因深度遠近不同,而皺起不一樣高低大小形狀的波紋,那
力道是無限溫柔的,因此那變化無端的線條與頻率,幾幾乎讓我忘記我來這
裡的目的。
那是最初的感動,所以筆墨無法形容、辭藻無法相繩,那時我也還不知道
那張著翡翠般大翅膀的植物叫做草海桐,是四草地名的由來,我只是靜靜地
蹲下,撫摸它們美麗光滑的葉片,感激是它們脈脈溫馨在這裡陪伴我,每戶
都熱情舉著綠色的聖火炬要遞給我,因而這條道路便顯得生趣盎然,不然這
樣衿肅漠漠的氛圍,直想讓人蹲在土坵邊,把臉埋入手臂裡,任心鼓疾擂,
漫漫流下所有記憶的歌聲,在唇齒間化成一粒鹽。
而早年的感情顯然再不夠熱烈,我就已經冷卻垂垂老矣。
走向死亡的道路長怎樣呢?這是被文明所廢棄的鹽田,水中央都已長出好
幾株紅樹林的族裔了,因而這畫面顯得如此超現實,有如幾個我無法解讀的
神秘數字被擺在波紋縱橫的大尺度鐘面上。含而不吐,所以我擺不手勢,只
是背著手立著看時間靜止,真的凝止住了。那些都市裡以秒跨出的步伐,那
些猜忌機心綑綁的鎖鏈,鞭長莫及,都在此無力鬆開。
像幾顆音符,哪些在此繁殖的鳥兒,像我,靜靜張開雙手,像風向雞,重
力把我往下拉,只是搖搖欲墜了幾下,平衡、關節本體感覺,也許存在或不
存在的模糊地帶,也需透過感官傳達。幾隻白鷺斜斜飛起,那瞬間真的也好
想飛起,像小時候讀過的一個北歐故事,一隻馴養鵝跟隨一群雁去經歷千辛
萬苦的遷徙。
在現代的重力下,在時代的水面上,有誰能違反映在水面上的自己呢?
午後的旅行,總有走在光裡的恍然感覺,但這裡一無遮掩,沒有我兒時的
防空洞,也沒有沙丘木麻黃林讓我奔逐,玩捉迷藏。我無所藏身,遁逃於天
地之間,如果我的夢不曾太陽光照耀下融化,是不是此刻我仍在躲在雲端朝
枯燥的生活潑些露珠或造些霓虹。
我想起徐志摩的名句:「是人沒有不想飛。」
想起陳永淘帶著惆悵悲愴唱公視《曾經》主題曲─鳥人:「每個童年的回
憶,都有個風箏。人想要飛,人想要飛……。人類製造了翅膀,老是栽在地
上啊~人想要飛,人想要飛……。」而宮崎駿動畫下《風之谷》勇敢堅強的
那烏西卡,越過森林與荒漠,文明與自然,在久石讓輕靈豐富的音樂表述下
,飄揚成一則我永生渴望的夢地傳奇。
來自溼地的荷蘭人,早已撤出這曾是海洋而今已成溼地的水域。
而幸好,溼地並沒有腐海那般恐怖,皆領域性極強而對人類激烈反撲,但
實則是替人類在地球上種下的惡果解毒贖罪。現實中的四草七股溼地只是在
台江陸浮後,以無為的生機佔據了歷史戰場的血腥位置,樹與鳥們手無寸鐵
,只有無聲的精魂,落在哪兒,便在哪兒生根、哪兒歸根。
而我是不是斷土的人?
這裡沒有風車,而天上有舒捲自如的雲絲,但仔細看,地平線聳起四草大
眾廟的飛簷,矮矮的竹圍籬後則被科技工業園區的廠房包圍,而許多的事物
來來去去,最後是什麼會留下來呢?我重新孤獨踱步在這條小徑上,如果有
長鏡頭捕捉我,會有倒影嗎?是什麼樣子呢?有翅膀嗎?沾滿油污,或者正
劇烈融化,像夏季南北極冰山一樣放棄似的崩解。
瓦盤鹽田,沒有水,蒸發池底下龜裂而開如大旱年,結晶池則鋪滿紅色瓦
片,好似一隻巨大的獸類靜靜趴伏,封印於此,任海水進出洗浴,在牠鱗片
上結晶出淚水與記憶。
不遠處,一座小小的鹽山,不大,就泥火山般一個成年人那樣高,不像七
股鹽山大得那樣嚇人那樣險峻,這座跟我一樣孤獨的鹽山,只是寂然的裙擺
往地上攤拉開來,像一顆老年的乳房,曾經哺育過一些嘴唇、撫平過一些哭
鬧,而現在她疲倦了,再吸引不了、滿足不了任何人。她只是攤開躺平,依
稀起伏呼吸,而我忽然聽見我的心跳,攫住我全副心神,是一隻暗紅的蜻蜓
,平舉著四片翅翼,悄然釘抓在蒼勁遒逸的枯枝上。
我小心舉起相機,而那一瞬間,直視與複眼往返。
我終於結晶成了一台相機,靜靜摔落在鹽份喧嘩擺盪的小徑上。
後話:當時,不知道為什麼,就被這個空無一人的鹽場感動了,就會覺得
這個地方真的來對了,那就是我一再想回去的地方,可以填補記憶
裡的缺位,或者記憶早已夢想這樣的地方,只等著遇到。因為茄萣
的鹽田早已是一片廢墟了,除了鹽定、濱水菜、馬鞍藤攀在土方上
,只有寥寥可數的海茄苳擠迫在短短的港口大排水道邊。我真不敢
相信這個地方竟然像世外桃源、隔絕的新大陸般,保存了我從前未
曾得見的綠油油氣派畫面。
(圖片:人傑攝影,通往鹽田文化村的小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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