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Ｏ年代刊於嘉義市明山雜誌社
《明山月刊》
繽紛的夕陽餘暉透過水澤，透過草地，透過陳舊的茅屋，在平靜的圓周半弧上，輕輕的地吻映著；多變的晴空，藍的、紫的、紅的……浮沉交織著，瞬時蛻換著。徜徉草地上，凝視週遭，清涼的晚風洶湧而來；赤裸足於鬱綠，沾濕了露水的白汁，倍外爽皚；遠處的田埂，荷著鋤的農夫，歷歷如前，沿途哼著清韻歌謠，陣陣繚繞，由遠而近迴旋而震撼茅屋，譜成炊煙縷縷，一曲快樂黃昏的辰韻。
牧人趕著白羊，沿著澤邊蜿蜒而去，十來個兒童喧嘩背後，噓著口哨，無限的天真。
撲朔迷離的童年「情調」也跟著活躍起來，由寧靜的遠方蹣跚而近，涉過
湍急的溪流，兜在草地上的每根小草上，草動，光輝閃爍，照耀著童年王國
的快樂時光……
記得：套進五彩紛色筒的黃昏，小鳥掠過風箏的美妙鏡頭，風箏鑽進白雲
的喝彩，多麼使人眷戀！大哥微哂地面容一直仰視著天，表妹挽著風箏線，
高昂的歡呼聲，構成一幅聲畫的交織圖；一會兒，母親拿著外衣，親切地喚
兒繁，打破了黃昏的興致，於是鄰家的小王吹著短笛，迎接黑幕低垂。
一次、二次，潺潺的溪流和小鄉的日子，一起結伴相跋過灘上的鵝卵石，
與翠滴的草地；童年的色彩就從此褪了色，小王的短笛不再聳人動聽，表妹
的風箏沉落在無底的時間深淵裡，大哥身旁的圍繞更加重擔；童年的談趣與
歡欣成了時間上的寧靜，童年王國的人物不再是我們，而是崛起的後輩和大
哥手下的幾員小將。
低垂的天幕，帶來了黑色的氣息，月兒星點構成的夜色，不會再是我的追
憶與思維；我們的血液在沸騰，腦海在盤旋。
「希望一切美麗的時光，將永遠屬於每個人。」
／薛人傑
「你在哪裡？你˙有˙聽˙到˙嗎？趕快回來！我在這裡。」
童年是什麼？成長又是什麼？到底是什麼力量推動使得這一切就是這樣。
父親在世時，會說些他童年時的事情，關於這座鄉，扣掉他在高雄旗津、楠
梓、前鎮區公所服務的那些年，前半後半生幾乎沒離開這塊土地。而現在，
我搜索枯腸，幾乎再記不住任何的隻字片語。
總以為時間太多，日子很長，還來不及專注記憶下來，透過父親瞳孔的那
些畫面，就隨著他在回家的路竹交流道救護車上突睜開最後一次眼、嚥下最
後一口氣便撒手刪除，隨著每一顆腦神經細胞內外缺氧變化，往事也跟著一
一崩解。
「拔。我是人傑，我來看你了。你要好好休息，趕快好起來喔，我們禮拜
六不是要去基隆玩嗎？去貓空搭纜車嗎？要趕快好起來喔。」
父親在我們面前，總是不善言辭。除了一些民國日期記得好仔細，所以興
頭一來便滔滔不絕往事，後來大夥各自忙，話也漸漸少了。在市立醫院時，
父親還有力氣，也只是沉默坐著，忍受著痛苦。而遺忘如此之快，就像最後
那些氣若游絲的語言，如果我會讀脣術與讀心術的話，想必也不會這樣遺憾
。想必也不會在最後一次有力氣見面，一手撫摸著父親的額頭像爺爺奶奶摸
他那樣，像他兒時常摸我這樣，我一手緊握著他冰冷的手掌來回摩娑。父親
嘴唇兀自嚅動，我不知道他的視覺還能否清晰辨識出我，我湊近一邊耳朵到
他開闔的唇邊，連一點呢喃的聲音都沒有。
「拔。你說什麼我都聽不到。你好好休息吧，要趕快好起來。」
父親皺起眉頭苦著悲傷時的面容，卻流不出眼淚，無力的手腳因緊張慌忙
而不住揮動，像在孤獨無光的深海潛水鐘裡一樣，吐出一個不住盤旋的氣泡
，卻無人知曉座標與信號。
無法溝通的欲振乏力感。
保持體溫的黃燈打得通亮，但在父親的腦海裡也許是一片漂浮掙扎、感官
無所著陸的黑暗，而我曾懂得那樣可佈的邊緣。
而父親知道，他有聽到，從意識的深海底，他知道是我，人傑，但他說什
麼我都再也聽不到了，但我捨不得走，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了。我清楚意識到
，這可能是父親在冗長昏迷上次急救後，終於排除高濃度尿素，寶貴的最後
一次清醒。
我知道的，我清楚意識到。
我捨不得，我知道我捨不得，我想待到最後的最後，我不要離開，因為是
永別，是界線，是崩毀，是最後拉扯的一條絲線。我捨不得時間與你，在電
擊如違反自然原則轟然擊於心臟之後這搶回來的告別時間裡。
我開始哭。
我不該哭的，我該堅強，不能讓父親不捨，該讓他放心的。
我握著父親３３度仍冷的手，想甩開死神，抓住流失的生命。
我不想的啊，但我止不住悲傷的泉源啊，我抑制不住全身開始抽泣的力量。
在父親的臉龐上幾吋模糊了我眼前的一切。
我覺得我的世界也要毀了，要毀了，我要怎麼辦呢。
初生一般，光掃開一切，那一個瞬間，一百二十萬個念頭走馬燈般也都轉
過了，我的感官敏銳到想注意所有的畫面的細節，想牢牢記住這一切，可是
一直潰散我要怎麼辦呢？語言與文字都到不了，無力可施。我急，我哭，我
呼喚，但我不知有沒有到達父親那開始崩毀的心象世界，他仍如常站在家門
前，半躺在客廳椅子上述說碎念著那些吩咐嗎？我站在蜂房搖籃般、亮得刺
眼的加護病房裡無法停止哽咽出聲，父親似乎是聽到或不住仰頭瞄到我哭，
也開始難過抿唇，臉部的肌肉牽動表皮皺成一張我這輩子都忘不掉的畫面，
一朵哭泣的臉。
他知道的。而我再無法烙印他所知道的世界了。
在他的終點，我才看見最像我的人，或者最像他的人。而他已全身插滿管
線，直接在急救時穿入頸部血管的Swan-Ganz catheter、CVP Line，不住從
鼻子灌入父親起伏肺部的氣管內管，手腕插滿血漿袋、輸血袋、生理食鹽水
、A-line、IV live的滯留針。
微弱得像霜雪枯枝上的一朵花苞，頭髮鬍鬚被醫院整理得乾乾淨淨。而一
朵平復不下來的抽泣臉容，我們相視而泣，像父子靈魂對鏡。不知過了多久
，我真希望能有一個百年那樣久，我轉身抽衛生紙開始擦鼻涕淚水，一手撫
摸父親前額頭髮天靈蓋，拍打緊握他前臂，安慰處於激動的父親。
護士開門走進來。
她把擺在一旁櫃上的父親精工錶拿給我，要家屬先保管好，以免再次急救
時弄不見。我接下，然後護士說，我們會客時間到了喔。
而我寧願我不懂那一刻與這事物的象徵意義。
「拔。不要哭了。要趕快好起來噢。我明天再來看你。」
那是我望父親的最後一面。拔，你知道我捨不得離開的。我捨不得啊！
「掰掰。」
我轉身走出兩道鐵門之後，鏡子也永遠碎了，碎成水澤邊遺忘的波光。而
這一次果真就是永別。
「希望一切美麗的每個人，將永遠屬於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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