９我和我妹走在南區的大同新城，這邊的國宅完工比較早，所以整條路上非常熱鬧，塞滿了各式你對於「台灣西部走廊」所有可以想像得到的中小型連鎖商店，儼然是個大社區了。
我說，這社區老人好多噢。
我妹說，對啊，媽上次來探望我時也這麼講。
我說，離這裡很近的水交社區，連綿的眷區，將要拆掉了。
我總是想著，那些消失的人都到哪裡去了呢？原來就在不遠。
１０
府城原來是有眷村的，上大學後才知覺這件事。大一劉開鈴老師的性別與
文學帶大家讀朱天心《想我眷村的兄弟們》。那好像另一個世界，跟我的成
長背景完全沒有重疊。
原來是這樣的，原來我從未注意的「空間差異」是這樣。
１１
我成長在傳統的閩南移民漁村，鄉裡四大姓幾乎都十幾代以上了。我小學
一二年級的老師，是女老師，姓費，是個外省仔，操著跟Ｋ的媽媽一樣清亮
且抑揚頓挫的口音。
Ｋ媽媽的口音讓我想起她。
小學時，同學阿吉讀書很認真，力爭上游，但講話台灣國語的情況特別嚴
重，，有幾個音總是矯正不過來，而他特別明顯。所以他很討厭唸課文，因
為全班都會笑他。而在司令台上進行全校演講比賽的那些同學總是字正腔圓
，彷彿是天生的，其實差異是存在的，被比較、被評分。
阿吉是靠著單親媽媽在市場賣魚養大的，去他家時，她媽媽會稱讚我國語
講得很好。現在想起來，其實，這並不那麼重要吧？對當時的阿吉，反而是
一種傷害。
１２
在ＢＢＳ看到老鄧牛肉麵，忽然覺得懷念，好久沒去，小時候去吃過，那
是對眷村寥寥可數的印象，在實踐新村和志開新村附近，那是水交社區的邊
緣，再往南是西門路的盡頭，一大片的南山公墓在城市的邊緣。網友抱怨老
鄧牛肉麵變難吃了，後來發現不是老闆煮的，而是個阿婆。
我想起我們茄萣海邊一間矮屋的陽春麵。在我小時候，那時一碗麵才五塊
錢，隨著我成長，漸漸變成七塊、十塊、十五塊。
我媽在中午時會說，我們去吃「外省仔麵」吧。到現在，我們還是使用這
個辭彙。那家店的老闆還真是個外省人，鄉音重得比「八千里路雲和月」的
主持人凌峰還嚴重。
但他煮的酸辣湯特別道地，酸的夠味，辣的到勁。
開放探親後，他回中國老家定居，店盤給別人，那之後我也已久久沒回那
家店去大口吃麵。只記得，一間土角厝窩在這個漁村的海濱堤防邊，在童年
的角落。
１３
龍應台住過的房舍，在我家同一巷子裡，現已改成街了。
她說：「十四歲的我所親近的世界由五種人構成。赤腳的漁民，在冬夜裡
摸著黑上船，清晨回來；常常有人去了不回來，妻女就在海灘上抱著衣物招
魂，哀哀哭泣。外省老兵扛著帶刺刀的步槍，巡守海岸，海的對岸是他們妻
女父母所在的家鄉，也是他們槍口瞄準的方向。老兵通常孤獨一生，往往死
了好幾天之後才被人發覺。那能娶妻的，娶的通常是比他們更邊緣的人。從
原住民部落出來，那眼睛深邃的女人背著孩子，在防空洞上種絲瓜。鄉裡有
個大陳村，大陳人穿著在我看來是「古時候」的衣服，講一種聽不懂的語言
。梳著髻的婆婆艱難地彎身，在牆角燒煤，一群雞在她腳邊。我心目中的「
有錢人」，是鄉裡的醫生。他說閩南語，但是用日文夾著德文寫藥單。似乎
知道這外省鄉下警察連孩子的感冒藥都難以負擔，他通常不收錢。而真正繳
不起學費時，警察妻就靦腆地去向醫生借貸，醫生把錢放進她手裡，說，「
小心孩子，不要感冒。」那鄉下警察兼養豬戶的小孩，我，講一口土氣的閩
南語，就在外省老兵、部落原住民、倉皇撤退的大陳人和閩南漁民的沈靜的
溫柔環抱中長大。幫母親餵完豬之後，來到父親面前；這湖南來的鄉下警察
脫了制服，坐在醬油色的竹椅上，他的白色汗衫已經被洗得稀薄，幾乎就是
破爛了。就著電力昏昏的燈，站著，我開始背誦「滕王閣序」。這是一九六
七年的台灣。」
一九七六，我還沒出生呢。
李登輝時代他新年下鄉時，都會到茄萣看那個老醫生，據說是同學。
那我對Ｋ的確很不禮貌，我不會對我爺爺奶奶說我可沒當過日本人呢。
茄萣有原住民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現在很多東南亞國家嫁過來的新移
民。好多人都叫「阮氏什麼」的，有的人普通話講得好，有的人講了一長串
還是沒有人聽得懂。最近公視《不要叫我外籍新娘》結局了，情節讓人非常
感動。我始終不敢走進鄉裡賣越南河粉的小店裡去吃東西，但我偏愛最近在
成大附近新開的泰國菜，裡頭佈置得煞有介事，還擺了泰皇夫妻的相片。
也許有人來開個越南「宮廷」美食也不錯，但這樣想還真是有病。
１４
水交社區在最近開始加快動作，漸漸被夷為廢墟了，都是這樣的，城市要
進步，生活的空間與品質也都要改進。
我曾在黃昏時走進那個陌生的地方，窄窄的磚道，軟枝黃蟬從院落裡伸出
。一堵長牆外用白漆寫著「三民主義統一中國」，我敢保證我有時空錯置的
感覺。但那些想必也要消失了吧。
會變成像大安森林公園那樣的綠地？財團興建而極富設計感、近乎雕塑的
高級住宅？大型商場展覽館？
我不知道。
清朝時期，南門甕城外還只是墓地呢，雖然，南山公墓仍然佔據了南區的
大部分，那是死亡、墓碑與高級靈骨塔組成的城牆。
（圖片：人傑攝影，竹筏溪裡的魚苗與五梨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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