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電召 速回
父親掛急診
母親在電話裡頭交代我幫她和父親準備盥洗用具、環保筷子,還有另外要
帶條輕便毯子,也別忘了老花眼鏡。我默記在心裡後,緩步爬上三樓,打開
房門。床上放了三條棉被,我立在床邊思索良久,氣象預報說這禮拜天會變
冷,南部約莫二十三四度,媽又感冒乍癒,別再又在醫院裡著涼,於是我挑
了一條輕巧保暖的橘色羽絨被,硬是又推又擠塞入小型旅行袋裡頭。
母親倉卒開車載父親出門,什麼東西都沒帶,就直奔成醫,後來因為成醫
假日不能照CT和USD,所以又轉赴市立醫院,母親只在出發前連絡上我。
尋覓老花眼鏡時,我站在櫃子前,一些書,還有走讀茄萣之類的鄉土教材
。十年了,真久了。父親因手術後體力不堪通勤,因而從高雄市前鎮區公所
總務調回茄萣當個村幹事,已經十年了,算算年資,再兩到五年就可以申請
退休了,到六十五歲還待十五年呢。在浴室裡頭拿了兩條毛巾,一條濕的,
一條乾的,都裝進塑膠袋裡,避免濕了棉被。其實以上物事,母親也沒說齊
,手機十八道金牌般一通通補上,還好待店裡小姐來換班,還有些許緩衝,
我才能準備全。
百密一疏,我還是忘了帶紙杯。
近來母親常常忘了已問過我吃飽了沒,下午三點多也照問。回你剛問過了
啊,她會唸,要有一天我老到忘了有沒有吃飯,看你還有沒有這份孝心反覆
關心我吃飽沒。
冬季夜長暗得早,時間飛逝,事物與景物從眼眶裡飛墜到身後,騎在熟悉
的道路上穿越台南東區,彎進崇德路,在喧嘩的街區中,一座黑暗的建築矗
立在路旁。比十年更長了吧,市立醫院,一樣是一道深邃的長走廊,一道門
一張床,影子˙影子˙影子˙影子圍繞著影子,恍惚見到奶奶的最後一面,
然後什麼事情與話語都隨懵懂的童年過去,也就忘了,之後便沒再來過此處
了。
停好車,穿過幽暗的機車場,樹影參差的對街是些住宅,開陽寺的霓虹招
牌予人超現實感,旁邊有打通三戶的灰撲撲養護院,此刻惟遠方急診室出口
微透著蒼白的光。自動門打開,病床、護士、家屬在狹窄的通道之間挪移,
好像在換幕,抽掉一些過去的場景。搭上無聲的金屬電梯到三樓,穿過迴廊
,率直不加思索地借道護理站,推開半掩的門,父親正和母親吃著晚餐,我
本來還擔心他倆忙檢驗看診,是否餓著肚子,這下就先放了心。
陰暗的368病房裡只有兩張病床,中間隔著綠色簾子,靠窗那張我覷到
是個老人,掛了一些管線,蓋著被子,陷在病床裡,旁邊只有一個黑瘦乾矮
的東南亞女子在看護著,戴著口罩,不時背著手繞著短短的走道走來走去。
一台電視孤零零掛在上頭,有時轉到綜藝節目、或者公視與大愛台。
女子走過,笑臉問我們有沒有吃飯,我媽禮貌微笑回說有。
一回頭,壓低聲音說,越傭。
父親因為不舒服而躁動不安,一直在病床上變換著姿勢,多是左側躺背對
著我們。母親在肝的部位比了個很大一團的手勢。沉默了了一時半刻有吧,
母親本來拎著皮包,要先回去整理衣物,順便交代些事情,剛巧值班醫生走
了進來。
年輕醫生穿著白袍,微胖有肚子,並不親切。也許是上廁所時沒整理好儀
容吧,拉鍊並沒拉緊,以致內褲頭的標語外顯得一清二楚「sex...」云云。
他機械式地做理學檢查,生硬地問一連串的問題,每幾個問題,父親就連番
含糊重複著他背部和肝腹部會疼痛難耐,母親在旁搭腔,幫父親把病史補充
得更詳細,因為有些問題問父親根本不準,諸如水腫的時間、體重劇烈減輕
七八公斤等等。父親沒有發燒,痰清白,卻會咳嗽氣喘,醫生聽診後說沒積
水。醫生說以前開過刀嗎?我媽說有,十年前在長庚開過人工肛門,因為蜂
窩性組織炎。醫生愣了一愣,以懷疑的表情說是嗎,蜂窩性組織炎,有沒有
記錯啊,這要怎麼寫呢……。我爸則還是用手比劃著他疼痛的位置,有些問
題都沒回答正確。
又問了一些問題,醫生繼續看著chart 繼續往下問,那你有哪裡會疼痛嗎?
那瞬間我愣住了。
之後那醫生推台USD進來,在肝的部位磨半天看半天,也沒解說些什麼
。他出去後。我和母親靠著牆,坐回狹窄的看護床上。當過多年護士的母親
說,這值班的醫生有點生澀,不怎麼可靠,像實習醫生……。我說就是啊。
母親說,早知道還是該多花點路程趕往高雄長庚或是義守肝膽科,伯父和大
舅分別手術得相當成功、復原良好。應該還是可以轉院吧。嗯。等他們團隊
早上開完會,病情輪廓大概出來再作打算吧。
接下來母親回家去,換我待在病房陪我爸。
冗長的時間,我眼皮很重,便躺在床上小憩一會兒,半夢半醒間,父親接
連起身坐起又躺下,怕是痛得受不了吧。我問他,你是哪裡痛,大約在哪個
部位,覺得是體表還是痛在深層呢。我爸比了脊椎附近,說很痠痛。約在腰
椎處。我想是從內臟來的refereed pain吧。可惜疼痛是不能分擔的。
我壓著心事,疲憊躺著。
期間護士走進來說要吊點滴,我馬上坐起。一插,父親痛得叫了一聲,護
士說,忍耐一下噢。過了一會兒,拿來了止咳藥和一兩顆不知名的白藥丸,
我幫父親倒水,餵他吃。
有一家人進來病房探望隔壁床的老爺爺,過沒多久又全家大小飄出去,我
沒搭理他們也沒打招呼,只是翻著我的書。又有兩個義工推著成堆的書進來
詢問,父親挑了兩本壹周刊後,擺著卻也沒看。靜下來的病房,只聽見走廊
一些腳步聲,一些悠遠的旋律穿過其他病房到達這裡,電視仍舊繼續播著大
愛台,沒有人在看,只是開著,也是醫院的畫面。那黑瘦乾矮的女子已捲條
被子,擠迫在黑幕夜窗下的看護床上沉沉睡去。只是我對這張無法伸張手腳
或翻身的床非常不滿意,長庚醫院的家屬看護床就大多了。
那異國女子,唉,這異國,看護著一個陌生的生命。
只是這樣,只是這樣。
父親仍翻著身,但此刻的他戴著呼吸器,吊著點滴,而我真希望他剛吃的
藥裡頭有止痛藥。
近十點,母親提著大包小包從門廊後冒出來。
沒跟父親說再見的我,便離開368病房,醫生正在護理站伏桌寫chart,
兩位護士忙碌著,我抽了一些給家屬的醫療資訊,然後背著背包穿過這一切。
而這只是開始,北風已經刮起,微冷,我穿起外套,怕極了感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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