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為什麼不說,他為什麼不面對自己身體。」
搬了一箱曹七巧傳單DM回家,要表姐與我媽幫忙黏貼。我媽稍微責備我
前天回來時,她和我爸剛好感冒,肌肉痠疼因而無力躺在床上,但我卻只問
候了幾聲,就早早回台南。原來是我爸要我幫忙把一整落薛氏宗親文教基金
會獎學金和族譜修訂的傳單都裝進信封裡。
祖譜三四年才修訂一次。「現在也有登錄女生是吧?」我問戴著老花眼鏡
幫我割著比指甲小張的標籤的我媽。「是啊。如果沒有後代的話,就在下面
寫『無嗣』。」我媽回道。那個瞬間,有什麼東西暈染而開,我想要回些什
麼,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只是靜靜地撕著標籤,貼著標籤。
不可以頂撞父母。父母是天,我媽最愛的一句話。
五點多,上樓幫我爸裝信封,一小時只能裝訂兩百多封,一樣是瑣碎無聊
且手腕肩頸痠痛的工作。但我爸無法做這項工作了。他的床就在旁邊,我坐
在旁邊拜拜用的摺疊方桌上,新聞播報輪番重複著,我爸只是不耐煩地在這
些新聞頻道之間重複,卻不轉開。
我爸一直改變他躺臥的姿勢,非常煩躁不安分,有時想用手去摸自己腹部
右側後的位置,卻又怕我看到。有時坐起來在床沿,就在我旁邊,睜著眼,
低低喘著氣。要咳嗽,卻又咳不大力,他似乎沒什麼力氣咳了。我媽昨晚在
手機裡抽泣著跟我說:「你爸說咳嗽時會痛。」我媽說水腫已經持續一個多
月了,這兩個禮拜水腫消去,可是臉頰與身體彷彿被什麼可怕的東西抽走質
量與養分般,劇烈消瘦下去,眼眶深陷,說話費力含糊,臉色紫黑得非常不
健康。
左右街坊鄰居與鄉公所裡的同事紛紛警告我媽。
我媽在電話裡埋怨:「你爸自己跑去小診所給顏醫師看,顏醫師竟然隨便
說說是腸胃炎就放他回來。而你大姑,摸了半天根本不會辨識水腫,而且大
姑勸你爸也勸不聽。你爸就是死不去大醫院做仔細檢查,還罵大姑說她跟我
一樣囉唆碎念。你是長子,你說搬出去就搬出去……。如果我們不積極,若
拖晚了、遲了,到時親朋好友又要怎麼說我們。要怎樣說服你爸去就醫呢?」
我機械式裝著信封袋,心事重重坐立難安。我爸斷斷續續翻著身,又坐起
持續沉默著。
空氣很凝重,比死亡更可怕,連我都要衰竭我靈魂的器官了。
我想說些什麼,但我怕我爸罵我,或拒絕我。
而我直覺一定有不對,他˙身˙體˙不˙舒˙服,不是肝腎在處理體液方
面出問題,就是cancer。我很生氣,也很無奈。彷彿生命邊界已經快要到達
,有什麼珍貴的事物正在流逝。我覺得我像我媽一樣在心裡蓄著淚水,等待
一場倉皇的暴風雨讓這一切潰堤,但消極對大家都沒好處。珍重過,再說道
別會比較從容圓滿。
「他為什麼不說,他為什麼不面對自己身體與痛。」
「我從來沒跟我爸好好說過話,我們之間只有沉默,我們個性太像了。」
「像一面鏡子。」
「是知道的,但越晚負擔只會越大。你不能不為我們想。」
「醫療、器械、管線、病床、蒼白,並不可怕。」
「因為恐懼本身,使我們不夠勇敢。」
「我為什麼學醫?」
「科學與理性使我們知道邊界,愛使我們知道真正盡力過。」
我端詳著我爸床頭那本陳舊的小說封面,從他年輕大學時代翻到現在。卡
夫卡的臉望著我,但我連自己的身心靈都挽救不了,令人不悅的現實,能這
樣一輩子嗎?當回過頭,會只有悔恨交織的過往、虛度光陰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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