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獨自站在台南公園燕潭的煙波中,望著我兒時的倒影。
1
中秋節,回家看電視,電新聞輪番播出李安《色|戒》記者會,還有各種角度切入文本、時代、創作背景、導演經歷、演員演戲的甘苦談。還出現馬英九說他看了很感動直掉淚。我媽說馬英九的演技越來越好了。而看到李安的成長背景,她說,你看,父母養小孩,就是要小孩像這樣出人頭地榮耀父母。
我沉默轉著頻道。
而真是快要消失的民國與城市嗎?沒人會記得?我靜靜地回應著電視的聲光,那是上一代的記憶,那是他們的記憶。我媽只是戴著老花眼鏡,翻著報紙應聲,是啊。她沒有反駁,她只是個嬰兒潮後的女性,活在台灣價值觀劇烈改變的年代,她是吳姓福佬人。
2
軍中詩人辛鬱到成大演講,除了講詩以外,還講了許多老兵的故事,探親
的過程,辛酸、血淚,國族撕裂與生命的空洞。就像那些我們在一些作家書
裡看到的,他們喜歡用螞蟻搬巢般嘩嘩然來的「大遷徙的一代」。
會後觀眾提問,有個中年婦女提問:「那你認為你是中國人,還是台灣人
?」那一瞬間,我很憤怒卻又矛盾,我覺得她問了一個最不重要,最無關詩
,也最傷害文學審美的問題。她為什麼不問問底層的悲傷?不問問美學的技
巧?
身分是不是一種鎖鏈?
而辛鬱怎麼回答呢?雖然這並不重要,但他的答案是:「我是台灣人,但
內涵,那根源是中華文化。」
3
在成大光電研究所一樓豪華的奇美咖啡館裡,歷史系的鄭梓教授正在講《
色|戒》,他說龍應台只憑陳立夫的自傳就論斷丁默屯的死因,過於武斷。
就算陳立夫是當時的情報頭子,你怎知道一個人的自傳裡的敘事,不是虛構
托辭?歷史學家當然還有其他方法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我直盯著陳立夫年輕時的相片,濃眉大眼,比汪精衛帥多了。
鄭梓教授挖出他畢業時的畢業冊,因為他高李安三屆,又是那屆的畢業冊
編輯委員,所以便拿著李昇校長坐在大桌子上的圖,跟梁朝偉飾演的易默成
坐在大桌前的劇照比對相似度。桌子有放硯台,照理應該不是用鋼筆,用毛
筆寫才符合史實,不過用鋼筆迅速批「可」字,因應劇情情緒的短促會比較
好,然後他下張slice 開始比對一些政府要員不同層級批「可」的筆跡,要
是真正高層如蔣介石等級,是不批可,而直接口頭裁決。(我想到金正日露
齒而笑,調侃反問盧武炫,「你不能作決定嗎,總統先生?」)
鄭梓教授說看到同輩的藝術正在開花結果,他感到非常興奮欣喜。
4
想找SKY看《色|戒》,他說不想看這部,我覺得我們隔得很厲害。
5
臥虎藏龍得奧斯卡獎那年,李安回台南老家,在南一中旁邊。那時我高二
,所有同學都擠在高二二三樓的教室中,那裏的窗戶可以看到李安、李昇老
校長的家,人山人海的盛況略勝豪邁先生出沒,但我什麼都沒看到,人太多
了。
6
台南市的眷村正在消失。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從我上學的路線開始。那
天我忽然發現大鵬新村家家戶戶被貼上封條,在後來的幾日之間被夷為平地
,我才開始回想,這個我日日夜夜路過的地方,原來是什麼樣子?原來也是
有攤販在路兩旁叫賣,一把一把的青菜躺在盆子裡。
後來,那些鐵皮圍籬內的破瓦碎磚清乾淨後,一邊變成柏油停車場,一邊
變成社區菜園。
7
還很迷戀K的夏日某天,我和他搭電梯下樓,通過門管,在長榮新城社區
的大公園裡散步。那是個很大的社區,才落成兩三年,數十棟純白色的大樓
,像連串的白色大帆,或者更像城牆,佔據著台南市北區的天際線。我看著
人行步道嶄新的碑記,三三兩兩的孩子在草坪上打滾,許多鄉音甚濃的伯伯
來來去去串門子,K跟認識的伯伯打招呼。
我說,你們這個社區都是住外省人吧!
K很生氣,他說才沒有。
我說,有吧。
K說,也是有住其他人啊。
是喔。其他。
我照著碑記去念,碑記的敘事也代表了這個社區的主體,在一些詞彙上我
特別加重語氣,K終於被我激怒。
我想起K的雲南人媽媽,K家的客廳把紅衫軍圍城的圖片裱框掛在牆上。
沒事的時候,麻將聲不絕於耳。K的媽媽很好,很親切,煮得一手好菜。她
會說,她們家以前住在台北的南機場,後來才搬到台南。在看新聞時,她會
說,你們高雄縣不好,綠色執政,你看民進黨都亂搞,造勢場子裡都是些穿
拖鞋嚼檳榔的。
K忽然打斷,唉唷媽──你怎跟人家說這些啦。
我跟K說,你知道異域的故事嗎?K說,我知道我家跟那段歷史有關係。
但我已經忘記K的媽媽到底是想搬回昆明古城終老,還是在台灣?
當她還是年輕姑娘。
K說,她媽表達烏漆抹黑時,是說黑巴拉秋。
一段讓舌頭運動的悅耳聲音,趣味。
8
故鄉是什麼?我和我媽會認為這是很重要的問題嗎?我們從未去過真正陌
生的地方,並有可能一輩子再也回不來。我們一直在一個連續變動的空間與
人際網裡,不曾斷裂。我媽出生在七個兄弟姐妹的大家庭,娘家也不遠,她
覺得「一家人」應該是緊密相連、血肉連心,住在附近彼此照應。
像一棵頂天立地的大樹,她最喜歡的比喻。
但我總是覺得像小學生的作業,一如你說,這一天讓我們種一棵樹。
(圖片:人傑攝影,五梨跤的胎生苗復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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