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弟拍攝/我娘立於北海道稻荷神社鳥居)
他不知道他遲到了。
這是第一次,所以他不知道末班車到底是幾點幾分。
他站在夜間大落大落的二樓連窗邊,窗外是峨嵋街,有些行人走動,還有
那些運動服飾店的店員無所是事地翻弄著衣服,明暗交錯之間皆通透無礙像
魚缸中的螢光蝦魚緩慢悠遊於西門町的海草之間。而畫面映入身後那片蒼白
的世界,室內多麼繁忙,分成兩種人,一種是緊湊地奔走在分隔的空間與簾
幕的銀白色獨角獸,無比聖潔的牠們異口同聲說著,別擔心,沒事的。
他不知道,這句話的語意底下又藏了多少義涵,只是禮貌性的安慰嗎?所
以還有一種人,只能在椅子上等待,回答問題,或者手足無措在光敞室內的
角落,隨白色獨角獸甜膩的關懷語氣去發落。
有種令人暈眩的感覺。鍵入S、O,摸摸脖子的淋巴,冰涼的聽診器on上
檢查每個肺葉脹縮的運作。
應該沒事的。
沒事吧?有聽到海潮的聲音嗎?
打從第一聲宏亮哭聲起,光般掃過黑暗的浸潤空間,他已經醒來許久許久。
但對於另個國度裡的一切,不只在夢中,現實中他也感到焦慮不安。
而這窄仄的空間如此健康,健康得迫不得已要擠出一些微笑,或許真沒有
什麼吧?他看著同類們窩在桌子上填塞著表格,那張國家所架起的有效巨牆
,靠此緩慢地反應體系巨噬細胞要前進的方向。
這樣的繁弦急管必然有悲鳴的嗩吶參與。
他忽然覺得自己像一隻細菌,爹不親娘不愛破布般的存在,攀附在發炎滲
血的地方,等候命運發落。他不住揉捏心事,且哀憐看著我族們張著無辜無
神的大眼,整個身形像糊上一層灰翳,像撞上生命最無助的一刻。
叫LiLi的獨角獸很忙,應付著很多逆旅者。
她操著台語口音急促說:「另一個兩百分…,所以……,你稍等一下。」
所有陌生的臉孔,像同一班捷運接駁公車的不同內外。而他見過真正的終
點,那個街頭,只有呼吸器般的風聲。
沒有任何可資辨認的意義。
連那條聯繫彼此的白線亦消失。詭絲?他苦笑,恐懼總有結構原型。
瓶頸效應,以及創始者效應,高中背的過一些無用詞彙。
在這世界樹般盤根錯節的根系底下,他合掌,暗暗搓揉,希望背景裂出一
些幻美炫目的光罅也好,即使是根妖麗卻凍人的火柴也好。
就讓教堂茫成一艘方舟也好不是嗎?
他們只能蹲在夜裡緘默等待,這一輩子都只能曠日廢時地等待,就像等待
漫長的黑暗中世紀過去,而他們也會一代一代消損毀滅,雖然不被綁在十字
架上燒死,而只是更為更為緩慢地死去。他想起最近報紙副刊的一首詩兩句
:「今天我們能見到的世界仍然是廢墟,/只不過更為精緻——。」的確,
就連行走其中的命運亦草草寫就,傅柯所謂的巴黎瘋癲人院與現代化的措施
何異?他真的無法比較,都是白費。
像上千萬個瞬間翻跳畫素的晶片,所有計數的畫面迅疾流逝。
他們永遠只是跌落在深淵裡的數字。
面對一些事物,想像力的擴張已是不可能,一切只能讓時間去決定,去拔
河,總是這樣的,看什麼先把自己拉倒。他覺得他全身爬滿了白蟻,是白蟻
的藏身之所,也是食物。他不住喃喃自語,誰快來毒死一切?毒蘋果糖果屋
,而老鼠藥的麵包屑只通往回家的地方。
他批價後,靜靜走出獨角獸們的城堡與牆。
在城堡與昆明街喧鬧的廣場上,他驚訝地看見所有人都靜止不動,那些貼
坐的姣好情侶、搪瓷肌膚、捲翹眉毛都瞬間靜寂,遠方精心打理外貌點綴西
區的漫步男男女女行人,再也不肯繼續下個零落步驟。
他們都靜止了。
像Youtube上的那些車站、廣場畫面般凍結在自己的平行上。每個人都岔
往不同的消逝點,沒有道標,只有一張張臉孔,許是幸福洋溢,許是心事重
重。而我呢?他想,facial palsy吧。
整整石化的灰暗群眾,像使用獸矛而靈魂崩解的獸化字伏般陷入沉睡,等
待與白面最終決戰的那日到來。不是被風化,就是被搗碎。而龐貝更是活生
生的完整噩夢。竟沒有一個跟他同一條時間之流,那些徒步區的極光幻麗街
廓仍占據著整個空間,築構、再現著這個世界。他怔忡了一會兒,感覺著盆
地逐漸升高的躁鬱溫度。於是他對著螢幕擠眉弄眼說,我是不是應該放聲大
哭?
這樣就會顛倒重來一次,大暑與惡寒逆轉。
但還會有誰在快要溺斃的光華中溫柔抱我?且剪掉我的臍帶幫我消毒?一
思及此,他放聲大喊虛無的真名,驚恐著從此要被摀住口鼻拖進夜闇的角落
中,沒人搭理。
許多年後的深夜裡,當他重新站在那個時間凍結的舞台中心處,打上一圈
光的視域中,只有無情的塵埃緩慢地翻動,他點起了一根蠟燭。他發現周邊
一切都沒動靜。
他掃視良久,突地彎身掩面在自己黑裡又黑的影子中。
用盡瘦骨嶙峋的力氣放聲啜泣。
牠走進光中悠悠說,沒人能遲到至下個世紀,也許下個世紀更糟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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