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6月21日 星期二

【聽是誰在唱歌】(七)

 眾人一陣騷動。



 我停好機車,其他釣手都轉身過來注意那個黝黑的中年男子。



 那個中年男子奮力一拉,一隻滑不溜丟的怪生物被拉了起來,在透明的釣

線上晃來晃去,碧綠色泛著水光,上面還有一圈圈像銅錢一樣的黃金色圓圈

圈,不斷地捲來捲去變幻形狀。



 中年男子忽然大喊,擱釣到蛇囉!



 忽然像蚯蚓一樣捲成一團的生物,朝我晃了過來,我一陣緊張,趕緊後退

,以為那是一尾海蛇,可能很毒,像我在綠島朝日溫泉遇過的白色海蛇一樣

,要是被咬了一口那就得說掰掰。



 男子在旁人的環繞下,剪掉釣線,把那尾怪東西丟進箱裡。在我身後剛趕

過來的ㄣ,複述了一遍男人剛滑過嘴邊的名詞。



 『錢鰻!』



 「阮嘸愛釣長e啦!乜釣短e啦!」男人戲謔地大聲嚷嚷,眾人包含我和

ㄣ聽了都是一陣無法遏止的大笑。



 我和ㄣ剛要走,右邊男子又引起眾人注意和一陣騷動。



 大家觀看那個矮瘦的男子仰著身子,雙手抓著釣竿,前端被透明的釣線拉

成漂亮的弧線。



 無聲的畫面,忽然他用草根的台語放聲大叫。



 「釣到地球。擱是石頭-。」



 我和ㄣ又笑出了聲音。



  ◇



 從高空誠品,幫父親買了《地海奇風》《星塵》,也替自己挑了一本《搖

頭花》,用膠膜包著,貼著一個大大紅豔的【限】字。



 午後,一心二葉紅色的小招牌在遠東百貨藍綠色的外牆前收集陽光,附近

社區的婦人推著老人,新來的女服務生生澀的態度,還有我不知道還會待多

久的男服務生。



 一年了,這家茶店的服務生折舊率幾乎一兩個月就換個新的面孔,而我更

像個無所事事的大學生漫遊者。早上十點多到這翻中時和蘋果,中午吃完午

飯佔個桌子在騎樓下趴著睡午覺,午後或閱讀自己帶出來的,可能是COO

L,可能是BANG,更可能是雨天時為了躲雨而打發時間的王德威。



 『看他寫天上萬乳攅動、地下摸奶盛會的幾章,足以令人嘆為觀止。』



 旁若無人,我就在育樂街的雨水中放聲大笑,唸著唸著,王德威也蠻幽默

的啊!令人拍案!



 大眼睛男子大生中午買茶飲,撂了句,你根本把這當家了!ㄣ每經過每說

,是啊是啊,跳跳你把這裡當家了!然後,ㄣ拉開藤椅坐將了下來。服務生

送上我照例點的鮮奶茶,還有ㄣ草綠的抹茶,一人一份膩死人的甜甜圈。天

南地北,不時吐出幾句花痴詞,照例回以採收男屌、10、浪叫,諸如此類

兩人尷尬而笑,見好就收的想像和評論云云。



 ㄣ放下報紙,金色蓬鬆的頭髮像是剛出生非洲獅一樣可愛,直視著你的大

眼睛和臉蛋不禁讓人想捏個一把。



 他說,你知道出一趟海花了多少錢嗎?我說,國防部說只有二十萬不是嗎

?所以......,換下個話題好嗎?ㄣ翻著印表機墨水和旁邊的相片紙說,跳

跳,我在做霍爾的移動之城喔!從愛普森的網站下載的喔!



 我調笑著說,你實在是個很會揮霍生命還有金錢的人啊!這人來瘋四處玩

樂的個性,真不知道當你哪天失去健康的時候,那生活不就頓失樂趣了?所

以才要趁著健康的時候揮霍生命啊,ㄣ仿佛笑出了酒窩對著我說,奶油色的

笑容是那樣樂觀而且無懼。



 我說,嘿,哪天你要真的會結婚,你老婆和孩子一定在你身邊整天苦笑。

我看著ㄣ,ㄣ沒什麼信心地說,我應該不會結婚啦。



 我搖搖頭。有些感觸就不想說出口。



 人怎麼可能忍受孤獨地活著呢?至少我就做不到,做不到啊做不到,如果

孤獨地站在陰暗潮濕的陌生街道上,望著一家老小歡聚看著電視吃著飯,望

著情侶牽手擁抱成對枯坐冷風囓咬皮膚的堤岸,就益感自身的孑然。



 不管如何,誰不想有人陪伴和疼惜呢?千言萬語走過風風雨雨的人生。



 青春、體格、色相於我,慾望之所在,雖然也有著巨大的誘惑和美學價值

,卻無論如何無法用這些去收拾殘缺破碎。獨自坐在這裡的時候,總想起未

來,二十來歲了,終於也是看到自己的父母逐漸老去,過著自己的生活,兄

弟姐妹有自己的工作還有打算。



 我害怕失去。



 當自己沉入吉本芭娜娜《廚房》主角的心事裡頭,便想好好地哭泣一場。



 這些隱藏在生活裡最平凡的交談和細節,竟也有著巨大的力量,凝結了畫

面還有哀愁,終於形成生命底層無法訴諸的悲傷,不足為外人道,只能讓畫

面流動,一經書寫,最初就已經失去了。



 餘的,街頭寂寥,夜晚冷清,飛蛾在燈下迴旋。



 我搖搖頭。



 唸著唸著:『家。』



 至高無上的所在,我們從那裡出來,就無法否定自己,還有對家的深厚感

情。一旦否定家,也許就順勢否定了自己內心和回憶的的一部份,那這樣的

我們就再也不完整了。



 所以多麼渴望完整,渴望關係,渴望日常,渴望細節;渴望豐盛晚餐的廚

房,渴望長夜喁語的臥床,渴望溫柔纖細洗背擁抱的水氣瀰漫浴室,渴望熱

烈足球賽棒球賽揮拳吆喝的的客廳,渴望季節慶典的熱絡來往興奮外出。



 孩子們,被教養成我們希望他們變成的樣子。



 端著一杯熱茶走了進來,不打擾我,放在我書桌上,退出去,作自己去。



 夜晚冷清,飛蛾在燈下迴旋。



 我寫一封信,寄往未來,寄往你,ㄣ。我們會結婚嗎?會有孩子繼承我們

的記憶、我們的意志、我們曾有過的『關於他同志爸爸的一生』嗎?還是?

我們對於『同志』這身份的抉擇,竟讓我們自己是最微不足道的塵埃,只有

不斷過往逝去的感情能夠指認以及記憶,然後隨著時間骨銷形散,歷史消失

在無語的風裡。難分難捨的身份嗎?或者我的焦慮只是最不『政治正確』的

強加價值呢?



 夜晚冷清,幾隻火金姑飛了進來,我關上桌燈。



 叫醒床上的我的伴侶,一起看著陰暗房間裡頭飛舞的幾隻小蟲,一點一點

閃閃發光的流浪軌跡。



 我打開個門門縫招喚,正在看著電視的小毛頭和小鬼頭們光著腳好奇小心

地從門縫擠進我的書房。



 良久靜默,習慣黑暗,然後聽見小小的驚嘆:『螢火蟲!』



 伴侶抱著我坐在床上,微笑,而且我們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直到世界末

日。



 若真有這麼一天,真有這麼一天。



 可以結婚,可以扶養小孩,可以有我們自己定義和建立的同志的『家』。

記得在夜晚要點亮每一扇窗內溫暖的每一盞光。



 才不會讓夢找不到方向。



  ◇



 ㄣ,我欠你一個短短的故事。

 

 還有安平港長堤盡頭的白皙燈塔。



 謝謝甜甜圈、水煎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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