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6月30日 星期四

【路樹種往月球的道路】(五之ㄧ)




    某樣東西在我的靈魂內騷動

    狂熱或遺忘的羽翼

    我摸索自己的道路

    為了詮釋那股

    烈火

    我寫下了第一行微弱的詩句

                 -聶魯達



   生命對我發動一種不同以往的邏輯,貼近生命底層的詭異給分,在那遙遠

  的以後,擴張的盛夏只能朝成長苦澀地膨脹,零餘的生命只能隨歲月流浪,

  終究無法回收,我有著二十二歲的巨大悲傷,一種徒然的張羅,可笑的虛擬

  ,也許要永無止盡到終點的身分。



   容我,把你們的生命交到我紅潤的掌心上,在我空曠荒蕪的胸臆緩緩顯影

  ,那將會是一條通往月球的道路。



   ◇ 隨波逐浪



   在一個晴朗四月天假日裡頭,陡然發現,裝在透明瓶子裡的純銀十字架墜

  子、鐵絲草綠戒指,連同兩隻正版奶油色虎跳跳布偶失蹤了。



   十字架是那年高三暑假畢業在墾丁買的,為了紀念偉,與我失敗的初戀。

  草戒指,第二任志,那時候,剛上台北初認識,我們只是一無所有、口袋癟

  扁只有學生證的匱乏大學生,師大宿舍裡頭,桌前白光刺眼令我暈眩,志用

  做紙花外裹綠綿的鐵絲圈繞而成一只戒指,想來極為平常令人發噱,像扮家

  家酒一般幼稚的裝扮行為,卻不能讓我忘懷。



   志說,小傑,我沒有什麼能給你的,這個戒指......。如今再回到這個秘

  密的轉角,還是無法避免地,心肝緊緊地結歸丸,眼眶泫然,那如煙而柔焦

  的無聲畫面,流沙一般陷落,沙沙下沉,心底眼底也酸酸沙沙地,我的年少

  穿過指環,凝止。



   每每夜裡,就著昏黃的光線,點著薰衣草微弱的一柱薰香,掌心握著瓶子

  ,像凝視後青春期,恍恍惚惚的自己,木訥寡言的自己。那個對感情優柔寡

  斷,不知如何自處,不知要的是什麼,因而不慎傷人的瘦黑身影。那戒指裡

  頭藏匿的發光片段,竟然美好醇美像是純白的婚禮,發酵回甘。畫面裡,志

  捧著厚實杯子,熱水沖泡著綠色的貴重茶葉,在寒冬裡頭白光下慵懶地冒著

  幻變的水煙,鬱綠的茶葉散開,鬆脫,綻放,幾根茶梗孤舟一般懸在碧綠的

  水面上,隨著水流旋繞不止。志,一個舉止修飾、拘謹的音樂男孩,他折下

  黑夜的濃郁琴鍵,把聲樂潑灑成一泓野地裡隱密的水潭,一只戒指在水心,

  志撈了起來,套在我枯瘦的無名指上。



   竟都被我媽當垃圾丟了。



   如同她當初掀出偉給我的信件時,是怎樣帶著懷疑的眼光責問我的,那封

  鋪滿膩膩愛意的信紙,連同唯一的照片就這樣被當作騷擾者信件被丟棄救不

  回來。



   我很憤怒,很悲傷,卻無能為力。只能在空曠的妝鏡桌上望著我欲泣卻哭

  不出來的蠟白表情。我知道,那在表情底下,正有什麼一點一滴像在冰冷的

  蓮蓬頭底下,垂手也留不住的,被無情掃除而粉碎的回憶。



   十點多,我赤著腳著急地奔出門外,街道浸在春陽裡頭,亮晃晃地,寧靜

  只聞對門中年男子們篤篤瀝瀝的麻將聲,薄衫老人拄著柺杖緩慢踅過,鮮豔

  的孩子蹦蹦跳跳,我急忙低頭搜尋屋外唯一的垃圾桶。



   放眼望去,沒有,什麼都沒有,空曠,一丁點廢棄物都沒有。



   幾乎悲慟地想放聲大哭,卻硬生生被習慣和防衛壓抑了下來。才知道,比

  遺忘更殘酷的,原是失去,愛情生命的真正家徒四壁原是這麼一回事,什麼

  都不謄剩,不仁慈,那要不斷水平擴散的往事何用,何用啊!是不是我便一

  無所有,我的生命便不再完整,我的生命沒有什麼可以抵抗的,抵抗我不願

  意的自己,抵抗被強加的角色,抵抗業已腐朽的年少。



   一直想要回去原點的自己。乾弟小惟說:我寧願回到一張白紙。我說,讓

  心透明,讓往事稀薄,讓大雨落下,讓池塘沁涼,讓夜裡的眼睛都懂得閉上

  。從「蒙昧」到「憬悟」的成長啟蒙歷程,自己看仔細。既然情愛世界是萬

  般形形色色,愛慾感官邏輯充斥著狠虐的權力關係,變回白紙只是烏有的懷

  舊心態,怎麼可能回的去呢?怎麼可能呢?回不去了,再回不去相遇前的樣

  貌了。



   所以要學會透明,讓回憶得以延續,讓未來得以摺疊,讓落空得以昇華,

  讓你還能是愛的匠人,把獲得鍛冶成最燦美最獨特的精靈寶鑚。



   對人皆是諾諾說,對自己對感情又何嘗不是如此。



   我最後依恃的只能枯坐電腦前,窗外無邊夜裡,詭魅一方螢幕裡,斗大的

  蒼白雨點不往落下,死了又死,乾了又溼,溼了又乾。老想起志在師大琴房

  裡,像蜜蜂不住振翅穿梭花叢之間匆匆忙忙採蜜的纖長溫柔指頭,指節擺動

  彈壓如花瓣花萼旋開旋落,那陣子千禧年剛過,李察克萊德門、三大男高音

  未遠,在這波浪潮上,斜斜錯著Piano Sonata Pathetique、Moonlight,讓

  我自緩流的河裡偷飲月光的身影;志在大台北車水馬龍街道上,緊密織著一

  首首擁抱靈魂的聲樂,喉嚨拉開夜幕竟是巴黎巨大炫目的歌劇院,那貧乏卻

  又雕金飾銀的愛情啊?



   無法遺忘,志那無邪白皙蓬淨的笑容,國家戲劇院下停車場,白瓷瓷一張

  僧臉,粉厚的跟鬼一般著實嚇到我,志慌忙解釋道:舞台妝打spot light都

  化這般厚的。接著以幾可鑄雪為火的熱情雀躍說,我有看到吳興國和林秀偉

  喔!



   那時,復活節教堂禮拜完畢後,肅穆眾人從中山堂圓形拱門魚貫穿出,回

  到西西里小島村莊的巴洛克圓弧廣場上,尖弧高窗下,都市大廈玻璃叢林底

  部,在爍亮的人海隊伍裡頭,眾人舉杯相互祝福高吭飲酒歌之際,尋找,然

  後看見志那妝白的餅臉,混在眾人裡頭跟著張口閉口,巨大的歡樂節慶聲響

  響徹雲霄,融溶的氛圍讓我分不清他的聲音。我抬頭,背景塗著都市乳灰的

  夜空,閃著幾點微弱的星光,我怎麼都無法想像附近就是我們分手前常見面

  的熱鬧西門町,而眼前的他卻穿著十九世紀的套裝,黏著白色大鬍子,腳踩

  黑色高靴,白縐袖飾甩來晃去,奇幻光怪的鄉村居民啊!



   記憶流轉,光陰逆蝕,我始終坐在位置上,舞台下,無聲的隱匿觀眾。



   後來,我認識第五任豪後,我們一起坐在台南藝術中心二樓,分別望著暗

  黑濃稠的室內舞台,灼亮光束下,卡瓦拉杜西唱著:『星光燦爛...大地飄

  香...Svaniper sempre il sogno mio d'amore...L'ora e fuggita...』



   當托斯卡在睽睽眾目,拔高尖叫聲中,猛然一躍。那之後,群眾回報以熱

  烈淹沒室內的掌聲,當那澎湃的情緒覆蓋我的時候,我又想起志。八月雪裡

  頭,淡藍如一場無盡深雪的舞台上,也是一張小小餅臉,隨著眾僧飄邈站定

  ,列隊擠在舞台右側,叩叩叩叩奇異如唱咒念經的節奏,如雪落下,如冰凍

  結,淡淡邈遠煙煙水水墨染畫面,把我的生命奇異地穩穩標定住。



   志好高興地在吃完火鍋師大同文社聚會時拿出幾疊八月雪的譜,聽來怪腔

  怪調地唱個幾句,逗引室內盤腿而坐的學生酷兒大笑。



   我像個沉默寡言不顯眼不出色的前逼靜靜地瞇瞇笑,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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